愁如細雨夢如花——品秦觀《浣溪沙》
□爾然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是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秦觀《浣溪沙》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這樣形容詞這種文體的特點:“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這里所說的 “要眇宜修”,是指詞具有幽細的本性,而所謂的“言長”,是說詞的表達妙在深、婉、細,兩者是一個意思。繆鉞在《詩詞散論》中也談到詞特宜表現(xiàn)“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細美者”。讀一讀秦觀的這首《浣溪沙》,大概可以讓我們真切地了解詞的這一份“要眇宜修”之美吧。
“漠漠輕寒上小樓”是非常有鏡頭感的開頭。我們仿佛看到一個寂寞而纖細的背影,冒著漠漠的輕寒,踩著碎碎的腳步,走進她自己的世界。這是一個怎樣精巧細膩的女性世界呀!到處彌漫著幽微迷離的氣氛,一切仿佛怕被驚擾一樣,連我們的呼吸也不自覺地變得輕柔。一個年輕的女子在她精致的閣樓之上、閨房之中,有著一份怎樣的心情?這多少是令人好奇的。但是我們看到了嗎?分明是看到了,看到了描繪著淡煙流水的畫屏,看到了被銀鉤輕輕挽起的玉簾,看到了主人公美麗而淡淡的哀愁。但我們好像又沒有看真切,她的世界似有若無,像蒲公英的花絮,還沒有捉到已經(jīng)散了。
秦觀是寫“情”的高手,但是這首詞的特點卻在于寫出了別具虛實相生意趣的“景”:寒是“輕寒”,更用“漠漠”來形容之;陰是“曉陰”,還以“無賴”來修飾,更顯得昏暗朦朧。其間出現(xiàn)的景物又都是精美細巧的:小樓、淡煙、流水、幽屏、寶簾、小銀鉤。幽細的意境里的人呢?自然也就夢如飛花,愁如細雨了。
但我們無從知道這夢是什么?也無從知道愁從哪里來?仿佛是中國古代的山水畫,淡淡的墨跡化開了,卻留著更多的空白。雖是空白,又幾乎無所不在,讓人無法忘懷。難怪繆鉞先生贊嘆:“吾人讀秦觀此作,似置身于另一清超幽迥之境界,而有凄迷悵惘難以為懷之感。雖李商隱詩,意味亦無此靈雋。此則詞之特殊功能。蓋詞取資微物,造成一種特殊之境,借以表達情思,言近旨遠,以小喻大,使讀者驟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誦之而得雋永之趣也?!?br> 從這首詞中,我們深切地體會到中國詩歌的含蓄美。中國文學在性質(zhì)上屬于寫意文學、表現(xiàn)文學,她重在主觀的抒發(fā)而不是客觀的描摹。但是中國詩歌對感情的抒發(fā)不是噴薄而出、一覽無余的,而是曲徑通幽、猶抱琵琶半遮面,這種手法叫作“借景抒情”。詩歌中呈現(xiàn)的“景象”一開始就不是單純孤立的物象,而是寄托著審美主體思想情感的審美形象。為了使主觀情感得以完整地傳遞,“象”和“境”必須用真切的語言來描繪,無論工筆或勾勒,景象要令人感到親切可感,這就是“言近”,古人謂眼前景致,口頭言語,便是詩家體料。語言的淺近不是像白開水一般淡而無味,而是似淺實深,有如山間清徹的潭水,一望見底然深不可測,引人入勝而回味無窮。這就是“旨遠”。秦觀的這首小詞看似語言清淺,卻蘊含豐富,可謂深諳“言近旨遠”之妙。
從這首詞中,我們深切地體會到詞境的微小精致。從詩境到詞境,是從粗獷奔放到細膩柔和,由追求氣勢轉(zhuǎn)到追求情韻的轉(zhuǎn)變,色彩由強烈刺激變得幽淡柔和,引發(fā)的情感也從崇高、驚嘆、震撼變得憐憫、同情、依戀。
同樣是亭臺樓閣,詩往往是以高大取勝,如“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而詞往往以精巧取勝,“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同樣是寫月,詩是“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光明,詞是“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的幽冷;同樣寫水,詩多取大江大河,驚濤駭浪,如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詞則多取煙波細流,如“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流水繞孤村”;同寫山嶺,詩多取山的險峻雄奇,如陸游“三萬里河東人海,五千仞岳上摩天”;詞則取遠峰、重山的媚嫵,如辛棄疾“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
可以說,詞更偏愛那些嬌嫩、輕盈、朦朧且?guī)е瓚n愁的景物,借以表現(xiàn)出詞人們傷感、婉約的審美心理及情趣,如微云、細雨、曉風、殘月、遠山、煙柳、飛絮、落紅、浮萍、枯荷、寒蟬、斷雁等等都是詞中最常見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