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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首懷鄉(xiāng)詩想到的若干藝術(shù)問題
□ 爾 然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宋)李覯《鄉(xiāng)思》
幾千年的農(nóng)耕社會和黃土文明,使鄉(xiāng)情成為中國人心中最深層的一種感情,懷鄉(xiāng)詩自然也就成了中國古代詩歌中數(shù)量眾多的經(jīng)典題材。比如,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就是一首婦孺皆知的懷鄉(xiāng)詩。
  光看這一首懷鄉(xiāng)詩,不會想到作者李覯是北宋時期著名的經(jīng)學家,在中國哲學史上是以唯物主義思想而聞名的。他的詩受到了晚唐韓愈、皮日休等人的影響,具有獨特風格。這首詩寫得清新奇妙,似在常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是懷鄉(xiāng)詩中的佳品。
  史料記載,李覯自幼聰明好學,十七歲出外游學,二十歲以后文章漸享盛名。但是在科舉仕進的道路上卻一再受挫,在京城憂愁經(jīng)歲,抑郁不振。知曉這個背景,再看“人言落日是天涯”一句,雖橫空出世,看似突兀,其實是情到深處不能自已。每當夕陽西下,余暉鋪染了一地的金黃,百鳥歸巢,群鴉返林,遠在異鄉(xiāng)的游子怎不觸景生情?可望而不可及已經(jīng)讓人很絕望了,但畢竟還可以相望,如果連望都望不到了那該怎么辦呢?眼看著落日下到碧山的那一邊,碧山又被暮云遮住,家鄉(xiāng)離詩人的視野是越來越遠了。夜色沉沉,山風陣陣,一個煢然獨立的男子,滿懷默默的憂傷,正是一幅“斷腸人在天涯”的圖畫。
  細細品味,這種層層遞進的情感是通過兩種修辭手法來表現(xiàn)的:
  一是對比。拿家和天涯來對比,是這首詩一個很有新意的切入點?!妒勒f新語》中有《夙惠》篇,專門記載一些早慧兒童的故事,其中一則是關(guān)于晉明帝的。晉明帝小時候,某天坐在他父親晉元帝的膝頭。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就逗明帝:“長安和日相比,你看哪個更遠一點?”小小年紀的晉元帝回答: “當然是日遠。因為從沒聽說有人從日邊來,由此可知?!痹酆荏@訝他的聰明。第二天正是群臣宴會,元帝把明帝的話告訴大家。又重問一遍,沒想到晉元帝這次的回答是: “日近?!痹鄞篌@失色:“你為何與昨天說的不同了?”答曰: “因為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泵看巫x到這里,都會為小小皇兒的機靈和頑皮而會心微笑。其實,所謂家遠天涯近也好,長安遠日近也好,都不是真正的物理距離,而是主人公的心理距離。寫意式的“中國型”思維方式由此可見一斑。
  二是夸張。家和天涯間的對比是不正常的、變形的,這就走向了夸張。日落處稱天涯,可是家鄉(xiāng)還在天涯以外,以超常的遠來表現(xiàn)家鄉(xiāng)之遠,更顯思鄉(xiāng)情切。類似的詩句還有“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石延年《高樓》)、“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歐陽修《踏莎行》)、“夜長春夢短,人遠天涯近”(歐陽修《千秋歲》)、“遙想楚云深,人遠天涯近”(朱淑真《生查子》)等等。夸張不合于一般的科學,卻合于一般的藝術(shù),所追求的效果不是事實而是感情,不是求真而是求美。但凡語文老師講解“夸張”這種手法的時候,常常會舉李白《北風行》詩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的例子,有人認為有悖情理。平時說 “鵝毛大雪”,雪象鵝毛那么大是罕見的,這已是夸大的手法,像席子那么大更是不可思議。這是表明天氣寒冷的一種主觀感受,是為了烘托思婦深切懷念亡夫的悲痛情緒。日本作家廚川白村在 《出了象牙塔·藝術(shù)的表現(xiàn)》中說:“支那人是極其善于夸張的,說什么‘白發(fā)三千丈’,把人當傻子,哪有三千丈?其實一尺也不到。三千丈那是彌天大謊!雖然是大謊,但卻把一份意義的真,十分地傳達給我們了?!币饬x的真誠大過了事實的真實,這里講到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藝術(shù)的真實問題。
  藝術(shù)的真實,當然和科學的真實是不一樣的,但也要有一定的科學的真實作為底子。我們可以說 “燕山雪花大如席”卻不能講“海南雪花大如席”,那就不但不能感染人,反而讓人取笑了。李白從長安被排擠出去以后,游歷到秋浦(今天的安徽貴池),寫了十七首《秋浦歌》,表現(xiàn)懷才不遇的愁情。其中大家最熟悉的是 “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人愁了頭發(fā)會變白,這是一份的真,如果說白發(fā)三千丈,緣“喜”似個長。那就是徹底的假了,笑一笑,十年少,快樂應(yīng)該使人頭發(fā)變黑才是。這真實的度如何把握?確實也不易,為此文學史上的公案不少。但我以為,高明的詩句應(yīng)該能夠讓人忘卻表面的三分假,而看到內(nèi)在的一片真,這也正是《鄉(xiāng)思》能夠打動人心的原因吧。
  古人說,“文似看山不喜平”。中國人眼中的妙文佳句一定是有著千回百轉(zhuǎn)、山重水復的美,詩歌尤其。這就像中國的園林,明明是巴掌大的地方,卻繞來繞去,又是回廊又是漏窗,又是亭臺樓閣又是小橋流水,非讓游客生出別有洞天的驚嘆不可。如果沒有這份捉迷藏的心情,就無法理解中國藝術(shù)的奧妙。
  在地球已經(jīng)成為村落,交通和通訊都異常發(fā)達的今天,也許我們已經(jīng)很難理解古人牽腸掛肚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了。但是無論年代多么久遠,想家的心情總是可以相通的,何況今天的我們,常常身不由己地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日子是越過越繁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