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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水煙壺□蔣哲倫


  我的父親是個文弱書生,早年在上海工作,出于社交和寫作的需要,抽點卷煙。后來到了農(nóng)村,買不到卷煙,就設法買了一把水煙壺,學抽水煙,聊以解悶。
  水煙據(jù)說源于古代波斯,清乾隆年間傳入中國,道光時盛行天下,慈溪太后就是一名水煙嗜好者,隨葬品中有一把十分講究的水煙壺。而作為民間煙具,我小時候不但見過,而且“玩”過。那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全家由上海避難到無錫鄉(xiāng)下。雖說與十里洋場距離不遠,那里的農(nóng)村也非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但就當?shù)剞r(nóng)民的生活狀況而言,簡直和前清末年差不多。農(nóng)民都不用“洋貨”,諸如“洋火”(火柴),“洋襪”(襪子),“洋油”(煤油),“洋煙”(卷煙)等等,點燈用菜油,襪子用布縫,取火用刀石,抽煙用的是小竹桿的旱煙袋,煙絲自制。
  父親這把水煙壺是白銅做的,由三部分組成:壺托、吸煙器和盛煙罐。壺托扁扁的,約兩寸多高,兩頭呈半圓形,周邊刻有飾紋,一面簡刻山水,另一面有“長命富貴”四字。壺托用來裝吸煙器和盛煙罐。吸煙器下部盛水,上部分叉,一叉是活動的管狀煙斗,供燃煙用;另一叉為半弓形的長管,供吸煙用。盛煙罐呈圓柱形,有蓋。另有一個小孔,可插進剔除煙灰的簽子。父親吸的是托人從城里買來的蘭州青煙,質(zhì)量較好,煙絲頗像苔條絲,只是顏色略淺些。
  抽水煙有一定竅門,功夫全在吸氣,用力過猛,會把辣辣的煙水吸進口里;用力太輕,則水不鼓動,吸不到煙味。善吸者能把氣息調(diào)得勻勻的,壺內(nèi)發(fā)出汩嚕嚕的聲音,猶似山間溪流,潺潺涌動。吸煙器里的水要經(jīng)常換洗,不然煙垢積淀,煙味渾濁。洗滌煙筒是我們孩子玩的活,每次我們把吸煙器取下,倒掉氣味濃重的煙水,換上凈水;又把煙斗管抽出來,上下內(nèi)外反復抽擦,直到管桿鐙亮為止。調(diào)皮的孩子都曾好奇地試吸過一口,不料被煙水直沖喉頭,辣得叫苦不迭。
  抽水煙需要點燃紙捻,唇舌相砥,輕輕一吹,火苗便飄然吐出。捻紙芯也是我們孩子玩的活:先把特制的那種薄薄的火紙裁成大約一尺長、一寸寬的紙條,幾張一疊,粗卷一下,然后一張一張地抽出細卷,要求卷得松緊適宜:太緊,不透氣,火會滅;太松,火苗大,燃燒過快,功夫全在手上,這玩意適合女孩子。
  父親為了回報我們的勞作,曾用一個謎語來逗樂,謎面是:“伍子胥手把銅關(guān),白娘娘水滿金山,周瑜用火攻,諸葛亮借東風?!敝i底不言而喻,其中的故事平時父親早跟我們講過,樂得我們呵呵大笑,真是靈犀通悟,妙趣橫生。
  抗戰(zhàn)勝利后,我們回到城里,雖然店鋪里有各種牌子的卷煙銷售,但父親還是喜歡抽水煙,直至買不到煙絲的年代。父親是在浩劫中致死的,連骨灰都沒存下。云開見日后,母親過世,我們將他留存的唯一遺物──刻有山水圖畫和“長命富貴”的水煙壺,和母親的骨灰合葬,埋在太湖邊的青龍山上。每年清明節(jié)掃墓時,面對茫茫湖面,遙望素車白馬緩緩推近,似又見父親手把銅關(guān)、借用火攻、悠悠吐霧的神態(tài),耳邊隱聞“水滿金山”的呼呼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