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苑擷英樂無窮——————趙儷生先生的讀書精神
趙儷生先生自1957年秋從調(diào)入蘭州大學后,在隴右這片山川沃土之上整整生活了半個世紀。他五十年如一日,在高等教育工作領域刻苦鉆研,辛勤耕耘,全身心地致力于歷史學的教學與科研工作,在培育后學方面做出了巨大的成績,在文、史 、哲等學科領域均有建樹,其中尤其是在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中國土地制度史等研究方面,先生更是做出了奠基、開創(chuàng)性的巨大貢獻。
先生之所以在學術上做出了令人矚目的成績,與他一生在書苑中辛勤耕耘采擷并且樂在其中是分不開的。先生刻苦讀書的精神和態(tài)度,可以說堪稱為我們?nèi)缃袂嗄耆说目:偷浞丁?br> 先生家學淵源深厚,自幼受到了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熏陶,15歲時他就曾輯錄了一部詞選名曰《詞鈔》,大量選入蘇東坡、陳同甫、辛稼軒、姜堯章等人的詞作。然而由于孩童時期的興趣好惡,他的學業(yè)成績出現(xiàn)了偏科,初中畢業(yè)時雖然總成績名列全班第七,但數(shù)學只考了45分。不服輸?shù)男愿翊偈顾麤Q心改變這一現(xiàn)狀,先后買了十多本很厚的數(shù)學練習簿,力爭把小代數(shù)、平面幾何、大代數(shù)、解析幾何“一鍋下”,來一個突擊復習。別人晚自習最多算30道題,他至少要算90道,算不完不睡覺。這樣不到一年,先生的數(shù)學可以考到90多分了,有時甚至還考了滿分。在全青島市舉行的“會考”中因為成績名列前茅,他得到了十塊銀圓的獎學金;在高考時又被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同時錄取??炭嘧x書的收獲不僅從經(jīng)濟上幫助了為生活日益勞苦的母親和姐姐,而且也撫慰了先生自幼受盡欺負和凌辱的幼小心靈。這也可以說是先生最初在書院中所尋求到的樂趣。
先生基于自己當年在突擊復習數(shù)學過程中所見到的立竿見影的成效,因此將這種突擊學習的方法稱為“追補”,并且在以后的學術生涯中經(jīng)常利用這種方法來彌補自己認為較為薄弱的學識或?qū)I(yè)。
先生進入大學后因為家境貧窮,只好靠掙取稿費來維持學業(yè)生活。他在業(yè)余時間拼命地搞翻譯,經(jīng)常搶先從新到的 《莫斯科新聞報》、《國際文學》、《新群眾》《倫敦水星》、《讀者文摘》等外文雜志上翻譯一些文章,寄到當時的《大公報》《益世報》《時事類編》等報刊上發(fā)表。同時他還學做索引 (index),編制過1935,1936年兩年的西洋雜志論文提要,發(fā)表在校刊《清華周刊》上。先生自稱從14歲到23歲是 “沉浸在新文藝中的11年?!辈贿^更為重要的是,所有這些工作不僅提高了先生的外語水平,而且也解決了他在學校的經(jīng)濟需求,他在發(fā)表一篇較長的譯文后,有時可以拿到近百塊大洋,足夠半年的伙食錢。
當年先生作為一名熱血青年沐浴在新文藝的思潮中盡管翻譯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這其中畢竟還有一些為了生計而奔波的味道,不過接下來的歲月里,先生在書苑中的耕耘則完全是以承擔起社會責任作為自己的主要目的了。
在日寇鐵蹄踏入中華大地的緊要關頭,先生投筆從戎,毅然走上抗日前線,在炮火紛飛的戰(zhàn)斗間隙,他仍然筆耕不輟,寫下了《在王老婆山上》、《任海龍》等謳歌中國人民抗日生活的戰(zhàn)地通訊,并刊登發(fā)表在胡風主編的《七月》等雜志上。其中有些作品還頗得茅盾、葉圣陶等人的賞識與看重。因病卸甲從教后,他又寫出了十幾萬字的抗日小說《中條山的夢》、翻譯了德國進步作家沃爾夫的劇本《維也納工人暴動記》。為了堅定自己的抗日決心,先生在緊張的教學寫作之余,繼而又從反清復明的文人志士的遺著中汲取豐富的精神財富和營養(yǎng)。
清初學者全祖望寫的《張蒼水墓志銘》曾使先生著迷得愛不釋手。由于太佩服這篇文章,他用恭筆小楷一個字一個字抄出來,并且朱墨斑剝地連點帶圈加批,經(jīng)常能背誦。后來他又把傅青主、顧炎武、李二曲的傳記篇章一一讀下去,越讀越有味,就是連那篇罵毛奇齡的文章,先生也是讀得津津有味。先生在閱讀著這些寄寓著民族主義情懷的著作時曾慨然地對自己說:“學歷史有多么好哇!”為此他立下志愿,有朝一日也要像全祖望寫張煌言、像錢穆齋寫孫承宗那樣寫出自己當代的革命者和愛國者的事跡。
當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的極度困難時期,物質(zhì)條件十分匱乏,在陜西乾縣那個偏僻的小縣城中,每當夜靜人深之際,先生在昏暗的油燈下聚精會神地翻閱著全祖望的《鮚崎亭集》,讀到精彩處,則不由自主地脫口感嘆道:“過癮呀,過癮呀!”現(xiàn)今的人們,有誰能夠想象到先生當時在那萬籟俱寂的黑夜,在書桌前不時地拍板叫絕的那種酣暢淋漓的意境;又有誰能夠體會到當年先生在學術的園地中采摘而嚐受到的喜悅,進而在精神上所感悟到的莫大的享受呢?
先生在收集了大量的關中學者的文集、詩集和理學語錄的基礎上撰寫了《清初山陜學者交游事跡考》,當他把這篇平生第一次撰寫的史學論文寄給《大公報》后,立刻得到了主編胡適先生充滿鼓勵贊許之情的回信,且將此文與自己和陳垣先生的文章在 《大公報·文史周刊》同一版面上發(fā)表。
先生在史學領域的一舉成名招致了某些人的嫉妒,嗤笑他不會搞考據(jù),鑒于這些人自詡“一部年譜起家”,倔強而不服輸?shù)南壬谑潜Фㄒ惨白鲆徊磕曜V你看看”的決心,賭氣寫出了《王山史年譜》。這部著作在史學研究方面所顯現(xiàn)出來的扎實學術功底和才華,立刻引起了嵇文甫等大家的青睞,并經(jīng)由傅斯年等前輩的舉薦介紹,最終被河南大學聘請為副教授。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執(zhí)教山東大學期間,先生又在講授《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等課程之余,先后單獨或與妻子合作出版發(fā)表了《邏輯學教程》、《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論文集》等大量的論著,還在華崗校長的支持下,與楊向奎、張維華等先生一起創(chuàng)辦了名噪學界的《文史哲》雜志。作為當時山東大學中最為年輕的教授,先生在書苑中辛勤采擷耕耘,名揚海內(nèi),真可以說品嘗到了無窮的樂趣。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先生曾被發(fā)配山丹縣農(nóng)村勞改,當時由于糧食奇缺,他們只好撿拾鳥蛋、地老鼠、凍死的鳥等充饑。先生在一次放水時遭冰塊撞擊受傷而感染成瘡,腿腫的像粗棒子,因而受照顧去放牧牛馬,當牲畜安靜地吃草時,先生就坐在草地上,一邊讀下放勞動時帶來的有注的《國語》和白文《左傳》,一邊做著讀書筆記,完全陶醉在了遙遠的歷史歲月里。一同事私下說:“太史公,牛馬走?!比绱嗽u說是嘲諷,還是欽佩不得而知,但是其景其情則確實有些詩情畫意。先生對當年的讀書生活就寫下了如下的詩句:“杏園十畝有喜蔭,植榆周邊漸成林,苜蓿夏來貼地綠,芽草雨后似箭噴。醉讀唯聞筆觸快,馬饑頻傳嚙聲勤。時見六旬牧驢叟,倦來笑答互溫存。”從這詩句中不難看出當時先生在讀書過程中所體會到的“苦中有樂”的超脫之情。
鑒于自己幼年時只學過 《孟子》七篇的現(xiàn)實,先生已屆花甲之年后又不分晝夜地追補起了《十三經(jīng)》,這種“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胸懷,著實令人敬佩!正是因為先生有著“惡補”知識缺項的進取心,有著經(jīng)年心無旁鶩、手不釋卷的習慣和長時間持續(xù)工作的過人毅力,才使得他的知識淵博,學問、授課有口皆碑。凡是聽過先生講課的學生或了解他的人素以“五絕”教授將其相稱:人長得帥氣,字寫得漂亮,外語好,理論精,文獻博而通。這幾大因素綜合在一起,才使他得以馳騁學海如入無人之境。
趙儷生先生終生以讀書為樂事,他的腦海里無時不徜徉于名山大川之間、往還于先哲圣賢之側(cè),大有一種“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的境界。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先生的種種風流瀟灑與倜儻儒雅一方面得益于他的天生才智,更主要的還是得益于他的刻苦學習、博覽群書而在頭腦中形成的深厚的學術積淀,進而所升華出來的猶如磁石般吸引人的氣質(zhì)和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