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該被遺忘
這是件發(fā)生在過去的時光,卻永未過去的事情。
雪后的日子,空氣冷冷冽冽,還有些薄薄的白色積雪在樹上在屋頂,戀戀地耽擱停留。廣場上從商場進出的人們大包小包來來往往熙熙攘攘,過年的喜氣已經(jīng)蔓延。背了大大紅色運動包的我,急急穿過馬路,匆匆趕去樓上的健身房。行過馬路通向廣場的那條麻石短徑,一轉(zhuǎn)角,他們便闖入我的眼簾。
衣裳襤褸的老人,幼小的孩子,相互偎依,在寒風中微微戰(zhàn)栗。天氣太冷風太冰,他們沒有溫暖的空調(diào),沒有紅紅的電烤爐,也沒有熱熱的電暖寶,老人只能將小孩緊緊摟在自己懷中,想用自己佝僂的身體為他擋著那擋不住的冰風,想用自己微弱的體溫焐著他那瑟縮的身體。老人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是被歲月風霜無情雕刻的印記。他污濁昏花的眼里,閃爍無奈,憂傷,是為了孩子那凍得紅撲撲開裂的臉蛋么?是為了他們那食不果腹的饑腸轆轆么?銹跡斑斑的月白搪瓷碗,零星地充斥一些好心人塞的毛糙錢幣,在他們面前,在零度的寒風里孤獨地擱淺,冷冷跳躍著堅硬冰洌的光,宛如要凍傷你的眼。這樣的蕭瑟畫面,是這個繽紛繁華的都市底色盤里,一抹不和諧的灰色調(diào)。
那瞬間,我的心,莫名地緊抽著酸楚了起來。沒有多想,幾步走到他們面前,往包里掏錢包。卻是空空,手悉索半天沒有觸碰到熟悉的質(zhì)感。然后想起因為趕時間,隨手擱家里沒帶。尷尬地低頭站著,不敢看他們,空白中,忽然摸到右邊口袋里鼓鼓囊囊,記起那里有白天時朋友送的米果酥糖和巧克力,味道很美,當時沒舍得吃完,塞進口袋,準備留給晚上出差歸家的L。如遇救星般拉開口袋拉鏈,一把抓出來,兩只手捧了送到老人手上,赧然微笑說,不好意思,我沒帶錢包。不待他反應(yīng),疾疾點個頭,沒敢再耽延,逃一樣飛跑了。身后的風里卻送過來老人蒼老的聲音,謝謝,謝謝你。
穿行在熱鬧的商場里,看著周圍五光十色琳瑯滿目的紅紅綠綠,還有抬頭挺胸軒昂精致的男人女人,我卻已然失去趕路興致,慢慢慢慢地走著。我如此明白,當時飛快地跑開,是因為害怕。害怕再被他們在冷風里襤褸的衣裳和愁苦的眼神擊中。害怕承擔他們對我而言太沉太重的謝意。因為,我做的,如此微弱如此廉價。然而,我仍然始終清晰地記得,老人枯瘦如枝的手接過東西那一剎,昏暗眼里閃過的濃濃感激。對這樣的眼神,我完全無法格式化地全盤清空和遺忘,所以只會更難過。因為,這樣的境地,這樣的季節(jié),我無力為他做更多。所以,甚至覺得當自己走在這暖和豐富的商場中,都是一種罪過。
再度想起曾令我義憤如焚的一則資料。淞滬會戰(zhàn)中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當今唯一的幸存者,90高齡的楊根奎,多年來在鄉(xiāng)下過活,一直沒有醫(yī)療保障,也沒有退休金,全家以種地和外出打工為生。當楊根奎老人看到電視上對于當年八百壯士的報道與認同,嘗試著找到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想要辦醫(yī)保時,得到的答復(fù)卻是:“那你只有去臺灣找國民黨給你落實政策?!崩先诵闹械臒o奈與酸楚,外人該如何想象。
此刻,名導演斯皮爾伯格有句話很能代表我的心情,那是他引用的他父親曾用來形容過二戰(zhàn)老兵們心境的話:“我們不怕死亡,我們怕被遺忘。”千千萬萬個楊根奎老人,千千萬萬個我在廣場上所遇見的老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中國是文明古國,是禮儀之邦。從來講求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依,講求所有百姓安居樂業(yè)。我們在生活中所遇到的無數(shù)讓我們哀愁無力的困境,譬如今天這樣的境況,或許是客觀經(jīng)濟能力問題,或許是積累體制問題。然而,不管怎樣,這些,都該是我們的政府,我們?nèi)鐣娜藗?,?yīng)該孜孜以求,努力去解決的問題。
正在被遺忘的,從來不該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