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邊□翁敏華
我一般不寫“到此一游”式文字。但前些時到溧陽一游后,卻油然生出寫的欲望。因為,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故地重游”———三十年前,我曾經(jīng)工作生活過的白茅嶺農(nóng)場,就在我們投宿的南山的那一面。杭嘉湖平原到這里結(jié)束,接著就是皖南山區(qū)了,歷代的兵家必爭之地。這一帶青山連綿起伏,海拔不到千米的南山算是高的了,故做了江蘇與安徽間的界山。當(dāng)年曾從那一面山坡爬到過極頂,俯瞰萬綠叢中一小片黑瓦白墻,問茅嶺兄弟:下面是什么地方?茅嶺說:“江蘇,溧陽?!甭勓?,恨不能立即沖下山去,近距離端詳溧陽的真容。茅嶺一把拉住我:“沒看見么?這一邊根本沒路!”是??!來日方長,等以后有路了再說吧!
這一等,竟是三十年!別夢依稀,恩怨逝川。離開白茅嶺的時候三十歲,如今是三十加三十歲。“東風(fēng)知我欲山行”的呀,東風(fēng)早知我心愿,何以隔了偌許多年,這才“吹斷檐間積雨聲”呵?這老天爺!
當(dāng)年的耳朵根子常常飄進“溧陽”二字。茶葉豐收了要請溧陽民工來采摘;犯人越獄逃跑要到溧陽追捕;刑滿留場的場員多光棍,不少人討個溧陽女人做老婆。當(dāng)年對溧陽的印象,一是窮,二是土,如今看在眼里的,竟是這樣一個仙境般的地方!綠水青山,翠竹依依,木山梯盤旋而上,溫泉水噴薄而出,西洋式的賓館依山而建,四面八方的游客接踵而來……哦———我明白你了,溧陽,你是要打扮美麗了,再和我相見。
這一打扮,就是三十年!
我的同事們一個個在美景面前如癡如醉,我卻熱衷于給他們細說當(dāng)年。我說在山的那邊,也是這樣一片竹林,竹林深處有個“殘老隊”,隊里有個老太監(jiān),我剛到農(nóng)場不久就去看望過他。騎車帶攀登,終于來到那片竹林,“殘老”們住在竹編的平房里,竹編的四方窗扇,用截竹棍一支,就算開窗了。那老太監(jiān)白白瘦瘦的,一個干凈老人,眼睛已經(jīng)半瞎,癟著個嘴,不停地蠕動。想逗他說話,一時沒把握好,叫了聲“老大爺”———還以為仍在北大荒呢(幸好“四人幫”已打倒,事后沒人揪我“階級陣線不清”的小辮子)。
“老大爺,多大年歲啦?”
“記不清了,光緒二年正月里生的。”他讓你自個兒算。那年1976年,光緒二年是1876年,正好百歲。
好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電影里的小李子、小德張。
“牙口還好么?”沒話找話。
“還好,若是饅頭呢,能吃四兩,米飯呢,二兩?!边€是北方人習(xí)氣,喜歡面食。
“年輕時都伺候過誰?”
“不記得了,全忘了!”
一邊的同事輕聲道:“他現(xiàn)在對誰都不回答這個問題,文革中斗怕了?!笨蓱z!
老太監(jiān)眼睛不濟,還能摸索著編個熱水瓶竹殼什么的,同事說拿不出手的,只能自己用。他的勞教年限早就到了,送出去一次,又回來;再送出去,再回來。外面也沒什么親人,還是“隱居”在竹林中了此殘生的好。記得我去見了他不久,他就死了。
如今隔著山,回憶往事,深知山的那邊變化一定也大得驚人,至少,竹編的熱水瓶殼子不會再有。那么,“殘老隊”還在么?
畢竟,年齡不饒人,竟無有足力登上南山極頂,去一覽眾山小了。幸還能心馳神往,想念奇人奇事的皖南歲月,想念肥肥的雁鵝,想念為勞改工作付出終身的老輩們。站在綠竹白霧之中,只覺得身邊流動著牛乳一般的不是霧氣,而是時間……入夜,枕著瀑布流泉聲潺潺,我在夢中回了一趟白茅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