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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嬌和德吉(小說)





  1三月份的龍平還覺得冰浸。
  這是敏嬌在山上住的第二個年頭了,起初是因為和丈夫離婚,被娘家關到山上看管一個月的羊,后來習慣了山上的生活,一待就是兩年。
  時間久了,屯里那些一邊絞草鞋一邊扯事拉非的姑嬸們也漸漸忘了這個人,只是偶爾提起敏嬌時,粗指在蘆草里翻飛,抬眼比比自家娃崽的腳掌,“那是個氣性重的婆娘”,終于不愿再講什么。
  其實敏嬌才二十有五,長得極為標致,特別是那一對圓圓潤潤的耳垂,像年節(jié)蒸的白糍粑,教人好想摸一摸。敏嬌生來壯實,卻不像做工的老媽子,白白潤潤的臉上硬是讓人瞧出點大家閨秀的味道來。2香梅屯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德耀在朝鮮戰(zhàn)場犧牲,哥哥德吉留在家里幫事。幸好娘親身體硬朗,平時到山里采摘草藥質(zhì)賣幫襯著家里,孤兒寡母吃得飽但總沒有太多余糧。
  德吉的發(fā)妻離世早有三四年的光景,每次下田總免不得被屯里兄弟調(diào)笑一番:“德吉,你家今年也剛夠下鍋吧,趕快去找個婆娘沖一沖吧?!?br>  德吉坐在田埂上猛吸一口旱煙,也納起悶來,自己也是勤快的人,村頭的懶漢常光都蓋上了土房,自己和老娘親還貓在坡上窄窄的草屋里,莫不是自己的生活真的缺少點盼頭?
  德吉矛盾了。3德吉是在三月的龍平山上遇上敏嬌的。
  那時候不懂什么是一眼千年,但德吉覺得他的心跳得快急了,咚咚咚捶得胸口生痛。
  娘親天麻麻亮就從簸箕里拾輟積攢了些許天的車前草,趁著圩日子到藥行換個小錢,用手把草末抹進布袋時,突然想起昨天歇腳時把刨鋤擱在龍平山的山坳坡上忘了帶走。
  “德吉啊,吃完早飯去龍平山走一趟咯,我把刨子扔在山坳口子了。”
  “那條路我好久沒走咯,草蒙蒙一片的。”德吉和著腌菜耪下烏瓷碗里最后一口玉米飯應聲到。
  “早就光亮亮了,莫急下田,先去找找,等我趕完圩還不給哪個沒良心的撿回家去咯?!?br>  “曉得了,你就安生去罷。”德吉打開烏黑油亮的碗柜,把腌菜放到上層,然后到門腳扛起鋤頭準備找回刨子后再下地轉(zhuǎn)轉(zhuǎn)。
  也不知山路被誰墾了一道,亮亮堂堂。德吉站在山坳上眺望,早上的白霧重,遮得山頭和樹木都白茫茫一片,朦朦朧朧中只見江口江彎彎曲曲圍著群山走,德吉心情莫名的歡快起來,左手扛著鋤頭,拿刨子的右手背在身后,吹著口哨繞山路回去。
  快經(jīng)過石巖時,咩咩的叫喚聲更清晰了一些,德吉在坡下抬頭望去,一間不大的木屋,屋旁有間小羊欄,三只白羊長得虎胖虎胖。
  敏嬌穿著一件素白碎花棉襖,藏青棉褲,腳底踩著一雙帶襻的黑布鞋,一頭黑亮的頭發(fā)結(jié)成花辮綁在腦后。她從屋里抱出圓匾,上頭有晾干的草料,她把草料鋪到食槽里,再給水槽添加鹽水。羊不能吃露水重的草,三月濕重的天氣是不用把羊放養(yǎng)出籠的。
  德吉看著敏嬌熟練的身影,遠遠望去,和著山山樹樹隱隱綽綽的背景,竟生出幾分此人只應天上有的矯情心境,那玉人兒好似天上的仙子,白羊也像是仙宮里逗樂的乖物。
  德吉一時看得呆傻,直到敏嬌收了圓匾進屋,才頓時反應過來。他也不管不顧,快步爬上土坡,幾步飛奔到敏嬌屋前,德吉往屋里瞧了大概,慌張極了。
  敏嬌聽到人聲,擦擦雙手,從灶口走出來。
  那是最平凡的一個早晨,天氣沒有特別的好,還陰寒得很。年邁的敏嬌對著子孫回憶起那次初見,也會笑著說:“你們外公那時緊張得像個毛孩,抓著鋤把的手握得緊緊的,吞吞吐吐好久才說了一句‘妹子,我來討口水喝’,哪里像個30歲的人了?”
  敏嬌想起德吉時,眼神很悠遠,世間好像都沒有人能打擾到那份美好。4龍平和香梅屯不近也不遠,家里長家里短不會散播太泛,但你想打聽,總會有很多人樂于述說。
  “哎,二嬸子,我聽說山上的敏嬌最近好像有漢子了?!?br>  “哪里是好像啊,我前天上山去,”阿滿嬸拉緊了窗上的布簾,翻起眼白望了一圈屋里的女人們,尖著嘴巴,小聲道:“我看到香梅屯那個叫德吉的去和那個女人放羊呢!聽說人家鬼混有幾個月了”
  “啊———真的呀!”湊在一起的腦袋瞬間配合脊梁立起來。
  “以前敏嬌不是嫁過一次咯?”
  “哼———以前嫁到外村,兩年沒有生養(yǎng),婆婆對這個媳婦淡得很,重活計都給她做,她男人也沒有半點心疼。”
  “大姑奶,敏嬌好像生過一胎呢!”
  “是有一胎,第三年的時候懷過,起初家里還很高興,牙婆子暗地里對她婆婆說這一胎是個女娃,婆婆不樂意了,又加了重活,飯也不給吃飽。”
  “聽說快生產(chǎn)時還被攆到山上砍柴是吧?”
  “那可不是,女娃生下來才有四斤,”阿滿嬸從針線里伸出手晃了晃,“才有巴掌點大,我看過!”
  “那后來怎么樣了?”女人們放下手里的活計,股蛋往阿滿嬸靠了靠。
  “后來娃崽三個月的時候得了傷寒,本來身子骨就不好,家里也不讓出藥,病著病著就給死了。敏嬌當時哭得要暈過去了呢?!卑M嬸滿臉憂情,好像經(jīng)歷了那般痛楚。
  “那怎么又離婚了呢?”
  阿滿嬸把手搭在素蘭手上,眼神遠遠,屋里的女人們屏聲呼吸,靜得出奇。
  “敏嬌也是硬氣的人,婆婆讓她做再多,她都能忍著,別人只要有一點欺負了她婆家,她保準跳出來幫聲。就是女娃娃死得太讓她寒心了,她才鬧離婚,這事都捅到公社里去了,她男人覺得鏟了面子,把敏嬌關起來打。那又有什么辦法,總不能弄死人啊,結(jié)果就順了意離了?!?br>  阿滿嬸有點哽咽,換了口力氣,“娘家也覺著丟人,就把她攆到山上,給她幾只羊斷絕了關系?!?br>  屋子里靜悄悄的,女人們都呆坐了一會,抹抹眼淚,又拾起針線操弄起來。5山里的人們活得有點麻木了。
  關于敏嬌的話題在龍平和香梅屯熱絡起來,茶余飯后都來幾句點評。
  這些好的壞的也都一并吹到德吉娘親耳朵里了。
  晚飯后,娘親收拾了飯桌,其實也沒什么收拾的,就是一碗豆子肉末和扣菜湯。娘親把桌面擦了一遍又一遍,眼角朝門檻上坐著納涼的德吉瞅了瞅。
  “咳咳———德吉啊,你看蕙蘭也走了幾年了,娘老了,管不著你了,就盼著去見你爹時能有個交代?!蹦镉H拿著桌布的手停了停,然后又繼續(xù)慢慢抹那張烏黑的桌面。
  “娘,你莫說這些,你還硬朗著呢!你是不是最近聽到誰在屋后說什么話了?!钡录剡^頭來望著娘親。村里吃了夜飯?zhí)鞚u漸就黑下來,從草門框望向外面的天空,只能看到小小一方,沉沉重重的。
  “娘就直說了吧,你是不是看上龍平的那家姑娘了?”
  “娘親,她怕……唉———”
  “那是個好姑娘,配你都委屈了人家。我們管不著人家吃飽后的碎嘴,你爹生前就說兩個人過活就是互相幫襯,娘也是黃土埋到脖頸的人了,活著就該順心順氣,那里還有精神氣揪著舊時的事情?!?br>  兩人沉默良久,豆丁點的煤油燈在六月的悶氣里閃得越來越明亮。
  “我曉得了,娘?!?br>  “哎”。6那是1955年發(fā)生的事情。
  后來怎么樣老一輩的也說不清了,只記得德吉迎娶敏嬌的那天太陽很大,他胸前披著一朵大紅花,牽著敏嬌下山來,兩人眼睛清清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