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花開———5月20日在圣詹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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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在英國倫敦大學(xué)整整一年的訪學(xué)期間,文學(xué)院教授閻偉一路走來一路讀,親身感受異國文化的同時,用評判的眼光分析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以靈動的文字記載了自己一路的所思所感。本期將開欄“冷眼向洋”,刊載閻教授精彩的文字,以饗讀者。
那時花開———5月20日在圣詹姆





  從大英博物館門口的BloomsburySt.(董橋先生謂之的百花里街)拐出,直上倫敦的“西長安街”———OxfordStreet(牛津街),一直往西,就可到老舍的故居了。牛津街兩邊商肆林立,街道促狹,人流變得驟然洶涌,我?guī)缀跏潜还鼟吨蚯膀T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狄更斯曾經(jīng)走過,馬克思曾經(jīng)走過,還有王爾德、伍爾芙和奧威爾。近百年前,一個年輕的中國人,他當(dāng)時的名字叫舒慶春,也日日在此穿行。從他任教的倫敦大學(xué)東方學(xué)院(SOAS),到他居住的圣詹姆斯花園31號的寓所,這是一條必經(jīng)之路。
  一路低頭疾進(jìn),到了MarbleArch(老舍稱之為“玉石牌樓”)時,眼前一片蔥蘢。左邊是廣袤的海德公園,高高低低全是綠。前方是一條林蔭大道,兩旁挺立著繁茂的梧桐樹。
  天本來就是灰糊糊的,鉆進(jìn)地洞一般的林蔭路,更像是進(jìn)了難辨今夕的時光隧道。長風(fēng)勁吹,把從樹梢間透過來的陽光攪得稀淡,梧桐樹果的碎末滿地堆積,仿佛是遺落下來的歷史塵埃。
  不知當(dāng)年的老舍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否也是這般情景?設(shè)想穿越幾十年的時光,是早在我前的老舍時期的春日更新更綠呢,還是晚于其后的我時春色更明更翠呢,卻到底沒有想明白。
  地形也隨著我的思緒向前滑落。從海德公園到荷蘭公園,是一條長長的下坡路,仿佛一條歷史的激湍飛流而下。老舍的故居,就停泊在這條激流的轉(zhuǎn)彎處———寧靜的圣詹姆斯花園就在下坡路的右邊。之所以叫圣詹姆斯花園,是因為這里有一個圣詹姆斯教堂,古樸典雅,花園其實就是教堂附屬的一大塊綠地。老舍的故居就在這座花園后面的一幢普通的連體別墅里。繞過屏風(fēng)似的圣詹姆斯花園,就在連體別墅建筑的中段,遠(yuǎn)遠(yuǎn)可以看到一塊藍(lán)牌懸掛在墻壁之上。走上前去,藍(lán)牌上清晰地寫著,“LAOSHE”,“老舍1899-1966Chinesewriter”“l(fā)ivedhere1925-1928”,解釋一下就是“中國作家老舍(1899-1966)于1925-1928年居住于此?!迸赃叺拈T牌號是31號。當(dāng)年老舍就住在這里的三樓。此時正是中午,四周一片寂靜,天空中沒有一粒蟬聲鳥鳴。
  老舍搬進(jìn)來時,也是這樣一個寂靜的季節(jié)。那是4月份,正值春暖花開、草長鶯飛之時,圣詹姆斯花園中的玫瑰靜悄悄地開放。而他本人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歲月,只有26歲,燦爛的青春與眼前爛漫春花一起綻放。尋常巷陌,普通宅院,見證了一個平凡的中國青年成為著名作家的成長歷程。在這里的3年中,老舍創(chuàng)作了他的兩部半小說,《老張的哲學(xué)》、《趙子曰》和《二馬》。凡成功的文學(xué)作品,大體可以用司馬遷的“怨憤說”解釋得過去。但它卻不能解釋,在異質(zhì)的文化語境中,孤獨和寂寞才是使之熔鑄成形的精神內(nèi)涵。
  老舍生活的時代,中國在西方人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二馬》中,老舍有如此感慨,“中國還沒有一個驚動世界的科學(xué)家、文學(xué)家、探險家———甚至連萬國運動會下場的人才都沒有,你想想,人家怎么能看得起咱們?!弊约旱膰衣浜笄也徽f,從一個落后國家到另一個瞧不起自己的國家討生活的人,又會是怎樣一種處境。也許,《二馬》中的青年馬威,就是那時老舍心境的寫照,“倫敦是大的,馬威卻覺著非常的孤獨寂寞。倫敦有七百萬人,誰知道他,誰可憐他……他覺著非常的凄涼,雖然倫敦是這么熱鬧的一個地方。他沒有地方去,雖然倫敦有四百個電影院,幾十個戲館子,多少個博物院,美術(shù)館,千萬個鋪子,無數(shù)的人家;他卻沒有地方去,他看什么都凄慘,他聽什么都可哭;因為他失去了人類最寶貴的一件東西,愛!……他坐在鋪子里,聽著街上的車聲,圣保羅堂的鐘聲,他知道還身在最繁華熱鬧的倫敦,可是他寂寞,孤苦,好像他在戈壁沙漠里獨身游蕩,好像在荒島上和一群野鳥同居?!边@雖然是描寫馬威暗戀英國房東女兒瑪力而不成的孤苦心境,其實也是中國文化不能見容于西方文化的一種鏡像。還是董橋說得好,“因為,這到底是外國地方。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住在這里,永遠(yuǎn)都不會有歸屬感,永遠(yuǎn)只感到寂寥?!备螞r,這是一個對自己所屬文化沒有絲毫好感的地方。于是,老舍摒所有繁華與喧囂于窗外,在寓室的一隅,用青春歲月澆灌著自己的精神家園。任窗外姹紫嫣紅,鶯飛蝶舞,那是人家的花園;任世間良辰美景,如花美眷,那是別人的春天。熱鬧是他們的,老舍什么都沒有。他只是在深深的孤寂之中,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價值空間。就是這樣一種能夠孤獨的人,才以自己特有的書寫方式,綻放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園地中的一朵朵奇葩。在老舍故居前,我仿佛看到郁達(dá)夫、巴金還有聞一多……也許,在棄絕了他所厭惡的生活之后,馬威最后的出走是對的。因為,人總要學(xué)會自己一個人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