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山和水都是尋常的山和水。山既不奇險,也不蔥蘢,綿延幾十里,前后望不到頭。山腰里有一條可以行人的土路,寬處不到一米,窄處只能容兩只腳,還有些縱橫的小路,是羊踩出來的,人不能走。水叫大理河,是無定河的支流,“可憐無定河邊骨”,但這詩句在當?shù)夭⒉涣鱾?,也未聽說哪位考古學家對這里發(fā)生興趣。我妹妹說,河對面的山腰里埋著一個死孩子,這算是一則有點傳奇色彩的風聞。
河與山之間是莊稼地,山腳下有幾家農人的小院,圍著圈養(yǎng)著豬。后來聽人說的,分不清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還是“沒見過豬跑,還沒吃過豬肉嗎”,所幸我總算是見過豬的,豬也是尋常的豬,沒有特立獨行地到處亂跑,只是躺在圈里哼哼著曬太陽。
我回去的時候是2004年的冬天。從屋里望出去,黃土高原上的那些山壑呈現(xiàn)出一種溫和的淺褐色,山陰里有積),向著河的一面倒掛著幾米長的冰凌。山前的河水都結了冰,橋上沒有行人,但從早到晚都有小孩子在河面上玩耍。太陽是一團淡白色的光,沒有在山頂和山陰劃出分明的界線。然而河面上有冰層的反光,教人知道外面的嚴寒,好像連空氣都凍得生脆,但屋里有暖氣,這是冬天北方的好處。這團淡白色的光從窗戶的一端移到另一端,一天就過去了。
我也常出門,走過河面,經(jīng)過一道道田疇,取小路上山,沿山腰中那條土路向南走。路在山陰,雪和泥混雜著枯草,一面是山,另一面是高崖,崖底的冰凌倒指向亮晶晶的河面。山路有時窮盡,只得下到河灘上,嘎吱嘎吱地踩著積)繼續(xù)走。河谷里再沒有人,走得久了,這種嘎吱嘎吱的響聲仿佛是流水鳥啼一樣自然的聲籟。村子不記得是怎么出現(xiàn)的,有一所小學,在年假里靜靜地鎖著鐵門,鐵門兩側漆著白底紅字的標語。樹陰滿村都是,房前屋后,且地上光影斑駁,似乎這里的人家都住在另一個季節(jié)里。村子的主干道是條一米來寬的土路,不夠走四輪的機動車。路上也再沒什么人,但遠遠的有狗叫聲。我認識的花草樹木不多,但不知道為什么,我至今覺得那村子里栽的是榆樹。
出了村子,漸漸上了縣城的水泥街道,南風寨已經(jīng)可以望見了。那座山不與其他山相連,山頂上又十分孤峭地拔起一座寶塔,是以顯得比周邊的山都要高出一截,很有些落落難合的意思。從山門到山頂,一道石磴直搭上去,幾百級的階梯,作將近60度的傾斜,山腰的亭子于是像南天門一樣杳渺,讓人不得不心生敬畏。爬到山腰,“南天門”也可供游人小歇,山風吹襟,浩蕩無邊,檐角四垂的風鐵鏗然作響。石磴和山亭中地方狹小,不足周旋,但到了山頂上便豁然開朗。最醒目的是一座大戲臺,兩邊臺柱上的對聯(lián)勢挾風雷。臺上的戲不知散了多少年,上去走一圈,角落里空蕩蕩的,連蛛網(wǎng)都不結。臺下幾排長木凳,雨打風吹,也看不見積塵。
戲臺后一排平屋,屋里住的人管著山塔的鑰匙,不知道何以為生。塔似乎是有七層,剝蝕了紅漆的木樓梯頗為陡峭。每層四面的梁上都畫著彩繪,看不出是什么故事,只看見各路人馬騰云駕霧。攀著木梯向上走,這云霧就被踏在了腳下。這樣一重天一重天地攀到最上層,地方越來越逼仄,但窗外河谷中平疇千里,上面散布著小小的樓房煙囪,近些處團簇著大片的濃綠,遮著眾多的水渠和溝壩,這些看似簡易的水利用來防治水土流失,是精心設計出來的系統(tǒng)。
下山前總是要去抽簽,準確地說,應該是搖簽。竹筒竹簽,搖起來嘩嘩亂響,半天掉不出來,一掉就是好幾根。于是放回去重搖,搖出來去戲臺后的小屋里找主人解簽。主人穿著很舊的軍大衣,盤腿坐在床上,眼睛不離電視,隨手擺出一本龐然大書。這一本布書是只能看的,另有印成紙的簽解,一簽一張,一張一塊錢。我在這里抽了平生的第一支簽,中平下,“寒谷回春”,真是莫名所以。但第二天便很無情地應驗了。很久之后,忽然回想起來,才明白那一簽藏著無窮的深意。
其實每逢大事,奶奶都要去南風寨抽簽。抽給我的永遠是上上簽,這固不可信。但2008年我回去,親手搖出的簽也不再準了,或者是當初山水有靈,后來開山修路,壞了風水。
修路的事2004年我已經(jīng)聽說,只是沒有留意。直到2008年回老家見路已修好才回想起來。山斜斜地削去了一半,露出里面鮮黃的土質,河也退了一半,剩下些淤泥在河床里,淤泥又風干成土,混雜著各種垃圾,即便是有水的地方,也大概喪失了自潔能力,余下一條細細的涓流,在晴朗的天氣里找一個合適的角度,還能看它努力地閃出一些粼光。但高速公路可謂壯觀,路基高出河灘,上面時時駛過的重型卡車來去生風。遠遠看著,讓人知道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小縣城畢竟也是工業(yè)世界的一個零件,從前只是閑置著,總有一天要運轉起來。這里東鄰山西,北至神木,高速公路大概是一條運煤線路,卡車拖著的黑煙經(jīng)久不散。
但黃土高原上總是不缺山的,縣城所在的河谷本身就夾在眾山的縫罅里。站在其中一座的頂上,整個世界便似乎只剩下山了。大部分的山黃綠相雜,黃的是土,綠的是成片種下的防護林,山坡上白漆寫就的大標語,遠遠近近都赫然在目。山行偶爾會遇到小廟,或戲臺,或人家。廟往往建在高處,屋檐和樹陰覆蓋住狹仄的天井,神像沒有金身粉飾,坐在燈燭昏暗的堂奧之中,比古寺名剎來得神秘端凝。戲臺在山腰,人家則多在山腳,門前種一片葵花或玉米。這里的旱柳沒有下垂的枝條,高高大大,飽受風塵,讓人想起北方的村婦,總不同于江南浣紗采茶的女子。還有瘦高的棗樹,青棗已經(jīng)可以摘著吃了。有戶人家院里有山上流下的溪水,比自來水好,相熟的人可以帶桶去挑,挑回來存在家中以備取用。
2008年那個夏天,我在老家住了半月左右,清早起床,到樓下的小學操場上打乒乓球,那里有幾張水泥球臺,網(wǎng)要自己到街上的文具店里去買。一大早太陽還曬不到球臺,八點左右便熱起來了,于是到附近的農貿市場挑一只西瓜,隔幾日也有自稱是寧夏來的瓜農在路上四毛一斤地賣。把西瓜抱回去,開始一個清閑的白天。讀書,學棋,寫東西,電視里有北京奧運的各種賽事,從早到晚刷新著獎牌榜,熱鬧是幾千里之外的事。更需要關心的是樓下的菜圃,那本來是一個花壇,奶奶閑來無事總要種些東西,那個小花壇里高高低低種了近十種蔬菜,我管澆水,菜種得太密,沒有落腳之地,花壇中間的菜最難澆到。
鄉(xiāng)下的晚上是真的晚上,四面八方都深邃無際。對面的山影在星天下依稀可辨,星星多得教人害怕,我至今只見過兩次這樣的星空,另一次是在渤海灣一艘夜航船的甲板上。
在老家晚上早睡,尤其是讀了無聊的書,十點多鐘扔了書倒頭便睡。無論睡早睡遲,都從來沒有閉了眼而不立馬睡著的時候。一覺睜眼,又是很清爽的一個早晨。白天晚上,晚上白天,一輩子似乎就要這樣過下去。
也有很熱鬧的時候。2004年冬天在老家過年,親戚們圍著一張大桌子吃年夜飯,打麻將,新正里挨家挨戶地串門拜年。這樣的事自我13歲遷至重慶后僅此一回。在重慶,有一天路過某幢樓角,看見一樹紅梅開在陰白的天色里,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過年來。
小時候對老家種種也并不在意,更不掛懷,只見到山河好在,可以遠游。但近來時常想起些早年的地方和人事,趁著記憶尚鮮,敷衍成文,或者可以當歸。(題圖攝影/李星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