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筆者的自我批評
思考的起點是一個我可以置身事外,同時又是需要平心靜氣講完的故事,好讓我在文字面前的懺悔不會因為太過動情而慌了手腳,紕漏百出。
故事發(fā)生在十八年前,那時我是一名婦產科醫(yī)生,我的工作就是給不同的人生一個相同的開始。比如那年三月一個天氣晴好的早晨,當我從一個母親的腹中捧出一個皺巴巴的孩子,陽光在她的五官上擁擠得不成輪廓。我抬頭看看墻上的時鐘,人生便在這分秒之間不遲不早地開始了。我記得當日的白大褂,記得頭頂的無影燈,記得那青紫色的小身體,我在想這手術室中的一切,甚至那紗布上深紅的血漬……對于這弱小的生命而言,是否都是一種鮮活動人的文字?而在她胸腔之中有規(guī)律跳動的聲音,或許正是她對于這文字最初的銘刻。
十七年前,我結識了我的新鄰居,一個剛滿一歲的小姑娘。安靜的夜晚,我打開窗戶,偶爾能聽到她那竹編的小搖籃搖晃的聲音,或是一個美夢散去綿軟的哭聲,于是我便想象,她嘴唇囁嚅,發(fā)出似乎早熟的嘆息。有時,遇見她站在學步車中,每見到一個人就興高采烈地邁出小腳掌。我俯身蹲在她身旁,她看看我,看看石階間墨綠的青苔,看看云霞中緋紅的波紋,看看眼前來去奔走的人,忽然徹悟般驚喜地大叫一聲。我猜想這是她與這世界所進行的一次極為成功的交流,所有的景象,正是她所發(fā)現的一篇極好的文章。
八年前,我與在小學教語文的朋友談論起孩子們寫文章的趣事。她說:“孩子們大都一樣,耐不下性子,但凡寫上一兩句就會挪著屁股,伸長脖子,偷看鄰桌的才覺得放心。”“沒有一個例外?”朋友笑著說:“倒是有一個女孩兒,每每寫文章時都很安靜,從不打聽別人的文章,也不愿意別人打擾她。她常常得到我的表揚,于是越寫越開心?!蔽倚念^一緊,看著桌上攤開的獎狀,忽然覺得被那金光奪目的大字逼得流出淚來。如果那孩子只是因為別人的話而感到寫文章的快樂,那么我寧愿她一生都不要提筆。我希望她站在曠野間,站在山崖邊,站在人群的大潮之中,感受冷暖呼吸交錯流轉,感受每一個怦然心動的時刻,落筆于每一剎那的美好,我想這才是一個筆者最大的幸福。
現在,我坐在鏡子前,禮貌地端詳著鏡中的青年。我想告訴她,我曾認識她,認識她蜷縮在手掌中渴望了解萬物復蘇枯榮的模樣;認識她張開小臂膀與夜風擁抱的夢想;認識她寫的文字,愚鈍的心情,世俗的表達,甚至還有此刻的悲傷沮喪。然而她卻默默攤開手掌,似乎在用一種極其隱秘的方式告訴我,她仍能感受日月、草木、足下的泥土,以及人世間那些瑣碎的往事。她曾經用文字來保護自己,美化自己,用它求得別人的肯定,但現在忽然感覺到她沒有權利也不舍得用文字做盔甲,去承受自己的傷痛;或用文字做畫筆,去掩飾自己的丑陋,更不能用文字去求取掌聲和歡呼。她清楚地意識到,文字是她與生俱來的本性,就像呼吸、進食、飲水一般自然。她依靠它生存、成長、尋找美好,任何一種虛華的欲望都是對文字的褻瀆。她感到她的使命是要保護那些文字,讓它們以最自然的狀態(tài)生長,不管長短、美丑、偉大或是平庸,她都接受,她都喜歡。就像這世上最完美的戀人,總能用最廣博的胸襟去容納彼此所有的缺陷與不足。她愛這文字,認為真正的筆者應當是最聰明、最智慧的愛人。她堅信文字向來獨立于身外,言為心聲,長吁短嘆,寫她所想,言她所愿。至于別人喜不喜歡,批評表揚或是厲聲痛罵,她都不在乎。因為她知道由不得自己,這是文字的自由,也是一個筆者對文字最基本的尊重。
很多時候,當她看到那些教孩子們寫文章的所謂寫作章法,那些為了褒獎榮耀而埋頭批量生產文章的人們,她都想放下筆,與他們作一次心靈的對話。但她最終沒有這么做,她所能做的只是一個筆者的自我批評而已。如果她還不懂如何用真情來感受與她血脈相連的世界,如果她還不懂如何用思想來擁護正義與光明,如果她還不懂如何感動、憤怒、喜悅、憂傷,那么她又怎樣捍衛(wèi)文字的自由?追求文字的獨立?保護文字的尊嚴?如果她是一個好的筆者,一定會站在理想與信念的殿堂,如同千里迢迢的取經人一般,經歷所有磨難和苦楚,只為展現真實的自己,真實的文字,還有那胸懷天下的自由。讓你用最真實的人性與感悟寫一篇文章,探求人生的旅程,啟迪讀者的心靈,這才是作為一個筆者自我批評的最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