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先生在南開大學寓所 攝影/韋承金


　　2009年伊始，范曾國畫作品被甄選為中國國家領導同志贈外國領導人的賀年卡內(nèi)頁，獲得各國的好評。


□范 曾
　　編者：進入2009年以來，著名畫家、我校教授范曾先生在文化、藝術領域的新成就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1月，范曾己丑新作展創(chuàng)造兩天內(nèi)售出4400萬元的奇跡。央視“我們”、“藝術人生”欄目先后多次專訪范曾，介紹他的傳奇人生經(jīng)歷。在接受央視“藝術人生”的專訪中，談及母校南開，范曾滿懷深情地說：“南開大學是我得到走上人生基本知識的一個重要的地方。我深愛母校，因為我最純潔的青少年時代是在那兒度過的，南開寄托了我少年的幻夢，寄托了我青年奮斗的開始，這里的教授對我的垂愛，我永志難忘。”為報答母校，范曾于上世紀80年代回南開創(chuàng)辦東方藝術系，在當時條件很困難的情況下，他每天早晨5點起床，于暑熱難當?shù)亩肥抑畠?nèi)揮汗如雨地作畫，并赴日本進行巡展，將所得400多萬元全部稿酬，捐獻給南開大學建成東方藝術大樓。“三年畫一樓，兩鬢添秋霜”，傳為佳話。
　　當金融海嘯襲來，作為一位極富思想的藝術家，范曾以入世情懷關注時代風云。3月19日他在《社會科學報》發(fā)表《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沒落——在金融海嘯中的思考》一文，希冀人類走出困境，走向更加光明的未來。本報節(jié)選此文部分內(nèi)容登出，以饗讀者。
　　時代板蕩，風云際會，文藝上即立時呈現(xiàn)蕙蕕雜處、良莠并生的狀態(tài)。明末清初有黃宗羲、王夫之、顧亭林等堅守大道之鴻儒，亦有恣肆無度之狂禪應運而生。南宋潰萎，既有朱熹、陳亮諸大理學家風云中立定精神，亦有鼓吹心性、招搖于市的輕薄兒跳騰雜沓于市。這就是歷史不斷重復的無情現(xiàn)實。
　　人類曾一而再地經(jīng)歷過頹廢、厭世、消極情緒的時節(jié)，往往是巨大的相互殺戳之后，譬如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前后，人生無常、苦海無邊的心態(tài)風靡，這期間有哲學家、政治家、藝術家和無知的青年。而本是單純?nèi)绨准埖那嗄?，一夜間會變?yōu)轭^發(fā)一根根豎起來、染上紅黃藍白的垮掉的一代。精神的提升，需待以漫長的年月，其間必有艱苦的奮斗過程；而精神的下滑則輕而易舉，掉進萬丈深淵，只需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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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今之法國，真正讀懂德里達的能有幾人，既然讀都讀不懂，何以說有如此不可估量的影響
后現(xiàn)代主義最初不無對后工業(yè)時代來臨之后社會偽善的批判。然而以丑惡的手段來反諷，不足以絲毫杜絕已然存在的丑惡；對傳統(tǒng)的叛逆，也只會使整體社會不再會有“主敬”的虔誠。而乖張、荒誕無法締造一個寬容博大的新秩序，淫穢之行為藝術，只會使社會更加沉淪。一切以自我宣泄為出發(fā)點，忘記了他們反對古典藝術霸權時的初衷，一味地膨脹自我，一旦應時得勢，必然樹立了新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霸權。這種霸權也許并不憑借政治的力量，集體的盲動和混亂，則足以使一些精力旺盛而尖牙利齒的角色聲名鵲起。德里達正是這個時代的寵兒，并且反過來影響這個時代——登上歷史舞臺的德里達便被擁為“最后的思想大師”，成為了解構(gòu)主義的旗幟，竟被社會前沿的學術界視為自柏拉圖以來改變了西方思想的無可爭議的領軍者。
　　從杜桑到德里達，我們無法找到比他們影響更大的人物，杜桑是可視的，而德里達可解嗎?我有一位旅法的哲學家朋友裴程，他精通法語又專攻哲學，故而能入座密特朗圖書館東方部主任之高位。他問自己的法國朋友，我怎么也看不懂德里達的著作，他法國的朋友說：你看不懂就對了，我們有著和你一樣的感受。問今之法國，真正讀懂德里達的能有幾人，既然讀都讀不懂，何以有如此不可估量的影響?
　　茫然的人群需要偶像，不管對“偶像”了解不了解，這是所有邪教和荒誕理論得以猖獗一時的根本原因。邪教和荒誕理論總會有類似咒語似的、似是而非的幻覺在昭示著愚蠢的族群?！靶叛觥痹谶@里變?yōu)榱艘环N愚民的手段，念咒語的可以完全不懂所云何物，但其心靈卻可以得到慰藉，心理學家知道這是一種符合人體科學的現(xiàn)象，倒不是巫師真有通天的本事。
　　在此，我決無意于對德里達本人進行任何無聊的人身攻擊，也決不是把他推到邪教教主之地位。甚至我對德里達年輕時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反抗，投以適當?shù)木匆狻Ｆ┤缢鶇⒓拥姆磳ΨN族隔離文化基金會創(chuàng)設運動，他甚至在1993年于紐約發(fā)表《馬克思的幽靈》，這時他是反對種族主義的杰出人物曼德拉的同路人。當非洲血緣的美國記者穆米阿·阿布·杰馬爾因為揭發(fā)美國監(jiān)獄系統(tǒng)殘酷性而被判處死刑時，德里達絕對站在了正義的立場，而且尖銳地發(fā)現(xiàn)，美國當時的死刑制度是種族主義的幫兇，德里達成了旨在營救阿布·杰馬爾的象征存在。我們還應該記住，德里達曾受牽連于海德格爾，人們認為海德格爾曾一度效忠于納粹主義，因此在法國“應該停止閱讀海德格爾的著作”；而德里達曾從海德格爾那兒繼承了一些課題——所有這一切在學界和社會所引起的轟動效應，使德里達困境重重，卻使他不期然地成為了社會目光的集中點，這大大有助于他解構(gòu)學說的磅礴于世。其實，德里達所有社會活動的中心指向，與他的后現(xiàn)代主義關系不大，但他的社會影響，卻使他的主義飆風頓起。
　　德里達的著述之所以風行一時，大體是因為愚昧的人群唯恐被別人視為弱智者
德里達的矛頭所向首先是柏拉圖。自柏拉圖，然后是經(jīng)過盧梭到胡塞爾等在西方已成為真理而被特權化的理論。反對特權化的釜底抽薪的話語是：“柏拉圖著作存在著，可是柏拉圖的著作不存在”。（德里達《柏拉圖的藥》）這且置而不論，柏拉圖不會因為這句話而消失。近年中國譯出的柏拉圖全集已然對柏拉圖無置疑的著作和蘇格拉底的著作清晰地分辨清楚。德里達妄圖做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說者，然而在他之前已然大山林立：蘇格拉底、柏拉圖、康德、黑格爾、盧梭。他用自己創(chuàng)設的話語系統(tǒng)和種種不可理喻的詞藻（譬如“臨在”、“在場”、“他者”、“贈送難題”、“責任邏輯”、“割禮告白”、“灰痕跡”等等）來構(gòu)架他的理論。德里達宛如塞萬提斯筆下沖向風車的堂·吉訶德。在我看來，德里達的著述之所以風行一時，不是由于它本身有移山推海的哲學力量和語言魅力，而大體來自愚昧的人群唯恐被別人視為弱智者，而裝著懂的樣子，在最虛榮的族群中尤然如此。其實德里達自說自話的時候，已然自我陷入了失語的狀態(tài)。他不勝悲哀地講：“誰也不能理解我的宗教”（與G.本寧合著的《雅克·德里達》）。正如前文提及的“咒語”說，在德里達的著作中絕對是比比皆是。我們不要忘記，從亞里士多德到康德，他們都是科學家，實證是他們立論的依據(jù)。那么，我們希求從德里達這里追索依據(jù)時，他的回答是形而上學中心主義——邏各斯中心主義之不足取，本文之必須解構(gòu)，他要為古典哲學所依托的“表音文字”敲起喪鐘，同時設想一種理想性原型的文字。德里達的非非之想，竟使西方稍稍年輕的學者和年輕人群開展了歷時半個世紀的話語解構(gòu)。這種解構(gòu)與中國禪宗的智慧可就不啻天壤了，也許禪宗的《六祖壇經(jīng)》和《五燈會元》話頭、偈語是頗費深思的，然而它們卻正竭盡了中國原本話語的妙諦。德里達的《聲音和現(xiàn)象——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符號問題的導論》、《論文字學》、《播散》、《立場》、《喪鐘》……果真有微言大義浸透其中嗎?德里達的解構(gòu)宣言《論文字學》，并沒有給我們哲理上任何深入的啟示，只覺得他是下定決心要從語言開始解構(gòu)，他預示著和當年杜桑一樣，要打開另一個潘多拉的魔盒。
　　解構(gòu)這幽靈走進藝術，不確定性（反映生活之曖昧細節(jié)）、即時性（日常生活內(nèi)容）和即物性（利用新的媒介）、無中心、無主題、主體離散、游移，語言嘔啞嘈哳、語境混淆漫漶，互相平行的、互相排擠的、互相重疊的不一而足，人們開始寫“一首沒有主人公的詩”，寫無情節(jié)的平面的歷史。一切都在流變，一切都還未完成。合情合理、中規(guī)中矩的所有社會法則、藝術規(guī)定、邏輯的語言要素都是必須打倒的“霸權”，一個荒誕的、可悲嘆的、黯淡無光的時代，慢慢地走向人類世界。當一切失序的時候，那么恐怖、瘟疫、仇殺便自然而然地合法化。德里達當初反對的，成為今天提倡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二律背反，在德里達身上反映最著。
　　大糞或其他分泌物成為藝術家無上珍貴的藝術載體
后現(xiàn)代主義由不可理喻漸漸惡性滋生出血淋淋的、淫穢不堪入目的作品，甚至糞便堂而皇之地走向眾芳之所在。大糞或其他分泌物成為藝術家無上珍貴的藝術載體，杜桑曾對達利述說自己的感悟：“肚臍眼里的分泌物將是一種首要的文本”。意大利藝術家曼佐尼（piero Msancnil 1933-1963）的糞便作品《100%純藝術家糞便》其版本是一些小罐，每個都裝有30克自己的糞便，他的意思可能有一點莊嚴——對藝術市場媚俗化的滑稽摹仿，然而這種下作的手段與莊嚴的目標正背道而馳，比媚俗的更令人望而生厭。接著北美的藝術家們公開展銷自己的糞便。如果藝術家的糞便成為商品，成為引人羨艷的收入時，那么醫(yī)學上一個科學用語“肛門快感”正適合做他們印刷品的絕妙題詞。法伊阿本德（PAWLK－Feyerabend）的“怎么都行”是所有這些荒謬絕倫的藝術家的旗幟，在這面旗幟之下，還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嗎?
　　1974年，在那不勒斯美麗的女藝術家以自己的肉體供男人猥褻、傷害，她說：“我是你的對象，桌上有72樣物件隨意由你在我身上使用?！彼囊路荒腥藗兂端?，赤裸著身體，面部表情神圣（我想是裝的，不會神圣到一個下流痞子吮吸其乳房而無動于衷——不是物以類聚，便是故意作態(tài)），說明了什么?這是一件歷史上沒有任何參照系的藝術品，人們不會對男性主義中心因這件作品而腐心切齒，反之倒是使好色之徒一飽秀色可餐之福。20世紀以降的后現(xiàn)代主義哲人們，你們沒有覺得你們自說自話的后果卻有聲有色嗎?你們違拗自然大秩序的創(chuàng)說、你們的批判行為和藝術家們的行為批判化為上帝在云端訕笑，并向你們拋下了詰問。麥當娜和稍后的蘇格蘭“辣妹”，將性、權力與搖滾歌唱攪和一起，在萬人廣場的無羞澀之心的表演，引發(fā)了有教養(yǎng)社會階層的巨大道德恐慌，在家里叨陪鯉對一萬次，不如看一次麥當娜聲色交匯的表演?？上У氖躯湲斈葮税竦氖撬囆g——神圣的藝術。記得有一次在萬人人頭攢動之中，麥當娜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作為貴賓出席首演的父親，并把他請上舞臺。老人的尷尬、羞慚形于外而傷于中，人群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似乎是一種尊重，但每個人心里想著什么?——天曉得。
　　藝術是藝術，垃圾是垃圾的最簡單的邏輯，也會復歸其本位
金錢、拜物教是資本社會的宗教，而超前消費、次貸消費，則是拜物教祭壇上的鼎臠。金錢的誘惑無所不在地引導著社會的普遍道德指向。后現(xiàn)代藝術，你算老幾，在一陣似乎正義的呼聲之后，很快聲銷跡匿；無比龐大的資本誘惑，迅捷地使思想家們、藝術家們就范。前衛(wèi)藝術家起始對藝術商品性和商業(yè)化的悲壯性的拒絕，不久就會被資本主義的訛詐所征服，甚至成為為虎作倀的傀儡或被資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木偶，這就是后現(xiàn)代藝術悲劇的起源。當后現(xiàn)代藝術發(fā)生了如此質(zhì)的變化之后，后殖民主義的陰謀家們登場的時節(jié)便來臨了，后現(xiàn)代藝術的清高一夜之間變化為庸俗的時尚之物，另一種的媚俗很快取代了后現(xiàn)代藝術發(fā)源之初恨之入骨的昔日的有限的媚俗。憑藉著巨大的、覆蓋全球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審美標準的徹底喪失使文化垃圾大行其是。如同薇干菊一樣，飄浮到世界各地。上世紀60年代藝術家們所投入的反資本主義熱潮，表現(xiàn)出的對走紅市場的藝術品的逆反行動——不計價格的觀念藝術、過程藝術、地域藝術、極限藝術（理念化的藝術）煙消云散。一切都有可能發(fā)生，波伊斯對啤酒罐吹一口氣，值一百萬美金，而米羅隨手畫的一根線，簽上名字以后價值千萬英鎊。馬克思和恩格斯當年的名言“一切精神的或物質(zhì)的東西都會變成交換價值并到市場上去尋找最符合它的真正價值的評價的時期”（《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80頁）來臨了。其中包括德行、愛情、信仰、知識和良心，都可成為待價而沽的商品?？蓱z第三世界的功力不足又想一夜巨富的窮藝術家們，不惜出賣民族的光榮和尊嚴，畫出自己族群的奇形怪狀的形象——滿嘴牙齒的、同一模子刻出的癡呆者側(cè)著臉排著隊向觀眾傻笑，甚至無恥地攻擊自己民族的歷史偉人。及以至此，藝術的頹廢和墮落達到歷史的最高峰。我們幾乎絲毫不懷疑想左右世界國家的某些組織，譬如情報局之類，那些陰詐深算的家伙們，以些許的小錢，謀取政治上的大利。購買一幅怪丑的畫，可以動搖一萬個無知的青年，如同病毒的傳播，橫無際涯。
　　物極必反是宇宙的大法，誰也無法阻攔。金融海嘯的突然來襲，打破了人類的所有間間小智，它所向披靡，無遠弗屆。虛假的膨脹的社會消費，縮水之快，如廣漠以吞小溪。而在資本主義隙縫中求生存的后現(xiàn)代藝術的臨終之日也漸漸迫近，曾幾何時，藝術是藝術，垃圾是垃圾的最簡單的邏輯，也會復歸其本位，謂予不信，今日繪畫之市場，竟是誰家之天下?真正的藝術家們漸漸復蘇，而揣懷機心的甚囂塵上的畫丐，不免三緘其口。高談闊論或強詞奪理不會是真正的藝術之母，而“美言不信”，漸漸又被人們視為真理。藝術靠的是純真的心靈和精絕的技巧，靠的是誠實的觀眾和公允的評論。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切都煙云過眼、微不足道。
　　文章至此，不免心懷惻隱，雖然一世紀以來翻云覆雨的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家、舞文求生的評論家和財力有限的畫商，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他們僅僅是鼎鼐中的犧牲。最該討伐的是那些在資本王國的興風作浪者，當這些金融大鱷們駕著自備飛機到議會，以求國家救市之時，依舊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最該自省的是那些以鄰為壑、妄圖以貿(mào)易保護主義嫁禍于人的決策者。
　　陽光依舊會照拂地球，陰暗畢竟會暴露，在歷史轉(zhuǎn)折的關頭，好自為之，是所有玩火者應當三思者，不，“再，斯可矣!”不再舊調(diào)重彈，故伎復演，是全世界所有正直的人們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