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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學者對話:坐忘心齋自“逍遙”


  劉國民,安徽肥西人,文學博士,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文學史,中國思想史。主要研究成果:專著《董仲舒的經(jīng)學詮釋及天的哲學》;在《社會科學輯刊》、《孔子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學報》、《文學前沿》、《湖北大學學報》等核心刊物上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20余篇。
 

    記者:晉人郭象是《莊子》最早的注者,他的注釋對后世的影響甚大,他認為“萬物任性適情即是逍遙自由”,您同意這樣的觀點嗎?
  劉國民:郭象特重視萬物的性分(不同的個性),認為萬物任性適情即是逍遙自由。大鵬和蜩,形體雖有大小的不同,飛翔的高度也有云泥之隔,但皆任性自由逍遙,因而就自由逍遙而言,是齊同的,沒有大小之分,即泯滅小大之辨。不過,我不贊同郭象的觀點。如果按照郭象的觀點,本性好錢財?shù)?,則追錢財是出于本性,是任性自由。本性好色的,則任性縱恣放蕩,也是適性逍遙。在郭象看來,宋榮子前面的幾種人沉淪于世俗的富貴利祿中也是自由逍遙的。他注釋“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時,說:“亦猶鳥之自得于一方?!彼^“自得”,即得其本性,即本性得到實現(xiàn)。

  記者:馬克思曾說共產(chǎn)主義是人的本性得到充分而自由實現(xiàn)的社會,故任性自由應是我們的終極追求,郭象所謂任性自由為什么不合理呢?
  劉國民:是的,任性自由具有終極的意義,但有兩點值得我們思考。一是郭象極力主張性分(不同的個性)之內(nèi)的自由,這是對個性的肯定和高揚,當然是值得贊許的,但對個性的過分強調(diào)往往忽視了人的共性(即人的普遍本質(zhì))。二是人的任性自由必須在自得之場中才能實現(xiàn),為什么到共產(chǎn)主義才能使人性達到自由而充分的實現(xiàn)呢?單從物質(zhì)上來說,物質(zhì)產(chǎn)品極大豐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當然也要受到普遍人性的制約。因此,在目前非自得之場中,某人的任性必然會限制、阻礙他人的自由,從而自己也受到限制而不能自由。因此,在一個非自得之場中(即異化之場)中,任性是得不到自由的。

  記者:那您認為莊子《逍遙游》的主旨應該是什么呢?
  劉國民:《逍遙游》的主旨是向往和追求逍遙自由的境界。這種境界就是隔絕世俗、超越世俗的價值和觀念,而具有遼闊時空的宇宙胸懷。世俗及其觀念是小,宇宙及其觀念是大,小不知大;大更具有超越性。在莊子看來,生活于世俗之有限的時空中,會受到各種限制而得不到自由,只有離開此世俗、拋棄世俗觀念,從而能向無限伸展,不受限制束縛,而逍遙自由。

  記者:文章的主旨應該貫通全文,否則難免斷章取義;同時,解釋者的觀點必須與文本的意義視域相融合。如何證明您的觀點呢?
  劉國民:文本解釋要踐行循環(huán)性原則,其內(nèi)容有二。一是文本內(nèi)部之整體與部分的循環(huán),即整體通過部分來理解,部分通過整體來解釋。二是解釋者的主觀先見與文本意義視域在相互理解和影響中從沖突走向融合,這樣才能保證理解的正確性和合理性。論述如下:
  大鵬展翅九萬里高空,從北海飛向南海,境界遼闊,氣象宏大。遼闊的空間正是對世俗之人有限生存空間的超越。彭祖的大年使人展開了對悠長生命的向往。悠長的生命是對世俗之人短促人生的突破。因此,《逍遙游》此一部分正是表明對世俗之有限時空的突破。
  第二部分首先敘述了三類人:其一是一官、一鄉(xiāng)之長、一國之君,他們沉淪于世俗之中,其處世之道以世俗的價值觀念為標準;其二是宋榮子這類人,對于世俗的毀譽并不在意,不因世俗的贊譽而勉勵自己,也不因世俗的毀謗而阻止自己,已部分突破了世俗的觀念,但他對物我、榮辱還分辨得清楚,不能達到物我、榮辱不分的境界;其三是列子這類人,他們乘風而行,是遠離世俗、隱居江湖的隱士,大部分地突破了世俗的價值觀念,然而未能完全離開世俗、徹底超越世俗的價值觀念,“旬有五日而后反”,即是返回世俗。莊子接著推出了神人和真人。他們超越世俗的有限時間和空間,而遨游于天地宇宙之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中,徹底突破了世俗的價值觀念,而具有無限、整體的胸懷。他們不以自我為中心,因為自我是狹隘自私的;不追求功名,因而也不受功名之世俗觀念的束縛。他們真正獲得了自由和逍遙。
  第三部分主要是以寓言寄寓上面的基本觀點。堯讓天下于許由:堯雖是明君,在世俗之中建立了功名,他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因為許由已拋棄了世俗的功名觀念,無功無名,因而更為自由逍遙。藐姑射的神人,是徹底隔絕世俗的人,他得到充分的自由,他是非常神奇的,他的力量非常巨大。
  莊子與惠子圍繞“用與無用”展開了論述。惠子認為,大瓠大而無用。莊子辨說,從世俗的眼光看,大瓠無用;但從超越世俗的眼光來看,大瓠大而有用。大瓠可以做成一葉扁舟,乘此扁舟,離開世俗的世界,在江湖中逍遙。這是對世俗觀念的突破。

  記者:請您解釋一下莊子“無用為大用”的思想?
  劉國民:無用為何有大用呢?這似乎是一個悖論,不合邏輯。但是,“無用”之“用”與“大用”之“用”具有不同的概念內(nèi)涵。前“用”是從世俗的價值觀念來看;后“用”是從超越世俗價值觀念的超越眼光來看。惠子是世俗之人,他認為大瓠大而無用。莊子從超越觀點來看,大瓠大而有用,可以做成一葉扁舟而在江湖中逍遙。這是對世俗觀念的突破,即世俗中認為無用的,從超越的眼光看,反而有大用。但世俗之人不理解其大用的,因為世俗之人不知超越之人,即小不知大。
  在惠子看來,大樗大而無用。在莊子看來,大樗具有大用。為什么呢?一是大而無用的大樗可以置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超越之人能彷徨、逍遙其下,充分地享受自由逍遙的樂趣。二是因為大樗不合世俗之用的觀念,而沒有遭到砍伐,從而能保全自己,不受困苦。莊子由此點醒說:“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記者:您能否深入地闡釋一下莊子的感慨:“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劉國民:在世俗之人看來沒有用的東西,反而能免遭他人的打擊,而保全自己,獲得更多的自由和逍遙。莊子在《人間世》里有更具體的闡述?!度碎g世》曰:“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BR>  山中之木,因自己有材而遭砍伐;膏油燃燒照明,為其有用,故被煎燒。世俗之人皆知有用的用處,而不知無用乃具有大用。《紅樓夢》“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玉見說,方才與湘云私談,她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她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diào)和,不想并未調(diào)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jīng)》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xié),將來猶欲為何?”這真是意味深長的。如果一個人無用,則就不能生存。而人際關系的險惡,則又使得才能成為一種可能招致殺身的東西。存身的本領反成為害身的禍根,這是人之生存的悲劇性的體現(xiàn)。

  記者:《莊子·山木》有一寓言,有用的被殺,無用的也被殺,這是否背離《逍遙游》所謂“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的主旨呢?您如何解讀莊子所說的“處于材與不材之間”?
  劉國民:《莊子·山木》的寓言如下: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砍伐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鵝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泵魅眨茏訂栍谇f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鵝,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比绾卫斫膺@段話的內(nèi)容呢?首先,在世俗世界當中,有用的被殺、無用的被殺,皆是存在的現(xiàn)象;但有用被殺的更多,更具有悲劇性,更難使人理解,世俗之人往往追求有用的好處,而不太了然有用的壞處。莊子以此逆向的思維,揭示出此一內(nèi)容,無疑是深刻而令人警醒的。其次,有用的被殺、無用的被殺,更說明人在世俗世界生存的困境和悲劇性,從而更喚起人隔絕世俗、超越世俗的價值觀念而獲得世外的自由和逍遙的信念。再次,“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是相當矛盾的,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命題。人類在世俗世界中究竟有沒有這樣的一個立足點而保全自己呢?我認為,在理論上有這個立足點,但在實踐中沒有這樣的一個立足點。凡是“處乎材與不材之間”的人,即在矛盾中,都會遭受更為豐富深沉而難以自拔的痛苦。正始詩人阮籍的巨痛正是處乎材與不材之間。阮籍是竹林七賢中最為復雜矛盾的一人,他處于“材與不材之間”之間,“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阮籍在政治上是非常矛盾的。他對明帝的荒淫失政不滿,更鄙視曹爽的貪權(quán)和膚淺外露,但對曹魏政權(quán)懷有一定的感情。阮籍在出處上,是處于材與不材之間:一方面,他想遠離仕途,遺落世事;另一方面,他又身在巍闕。他做官不像做官,隱居又非隱居。阮籍處于身心內(nèi)外的矛盾之中:他的言行放蕩不羈,不合儒家的名教,但其內(nèi)心至仁至孝,合乎仁義。

  記者:顯然我們不能成為藐姑射的神人,那么您對《逍遙游》主旨的分析有何現(xiàn)實意義呢?
  劉國民:首先,我們不要抱著這樣的成見,即任何理論皆要有現(xiàn)實意義。理論自有其獨立的價值和意義,自有其目的性。理論的純粹之美是現(xiàn)實無所企及的。其次,雖然藐姑射的真人也許根本不存在,但并不能阻擋我們對他們的熱切追求和神往,這種追求表現(xiàn)了我們掙脫各種限制而獲得自由的理想。再次,《逍遙游》所闡明的主要是神人、真人的人生境界,這種人生境界即是“坐忘”、“心齋”的境界。我們每個人皆可以通過工夫的修養(yǎng)不斷接近這個超越的虛、靜、明的境界。

  記者:世俗之人如何通過工夫的修養(yǎng)達到“心齋”的境界呢?
  劉國民:消解由生理而來的欲望。叔本華說:“欲望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彼钕矚g引的兩句詩是:“人所犯最大的罪,就是他出生在世?!边@是對生命的棄絕,因為欲望伴隨著生命而來。老子也說:“吾所以有大患,為我有身,及我無身,吾有何患!”當然,在性分之內(nèi)的欲望,我們可以加以承認。要消解性分之外的貪欲。沒有了欲望,即沒有向外的貪求,也就沒有因貪求而受到外在的限制,也就沒有因外在限制而追求不得所產(chǎn)生的悲憤。
  消解分析性的、評價性的知識活動。分析性的知識活動,是對事物本質(zhì)的探究。人的理性是有限的,要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必然遭受各種限制?!娥B(yǎng)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彪S著知識的豐富,人的欲望往往是更多更大,且在知識的驅(qū)使下,為實現(xiàn)欲望更是投機取巧。
  處于天地、萬物和自身的不斷流轉(zhuǎn)變化之中,首先,對于天地萬物的變化,人要采取觀化的態(tài)度。所謂觀化,即人以虛靜廣闊之心容納大千世界的萬事萬物及其變化,承認它們各自的本性以及存在的價值,承認并順應它們的變化,且不以萬物的變化或悲或喜,“喜怒哀樂不入于胸”。其次是對自己的變化,采取物化的態(tài)度。所謂物化,即是自己化成了什么,便安于是什么,而不固執(zhí)某一生活環(huán)境或某一目的,乃至現(xiàn)有的生命。窮達的人生變化很難使人釋懷。從窮至達,使人大喜過望,樂極生悲。例如范進中舉而狂喜成瘋。從達至窮,更使人生不如死。賈誼被貶為長沙王太傅,公卿的愿望一旦成空,悲苦涕泣,痛不欲生。最后只能借助老莊的思想來消解窮達變化的天上人間之隔。在更廣闊的時空中觀照人生的失意和得意,則一時的失意和得意皆沒有長久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