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納豆
近讀曹旭《日本的納豆》,驚悟:原來開口閉口日本文化如何如何的曹旭,“日本化程度”遠不如我!在他,納豆還是“日本的”,在我,早已是“我的”了!
與他“飲食史”上吃第一口納豆馬上吐出來恰恰相反,我對納豆可謂一見鐘情。當年,昭和女子大學的餐桌上,第一次見識納豆:北京來的留學生文,正在認認真真地對付它:右手用筷子搛小小的一粒放入嘴中,起左手在胸前抓撓兩下,因為這黃蠟蠟軟塌塌的納豆間有黏液,搛起來會帶著一縷縷絲兒,必須邊吃邊抓撓,像掃除蛛網(wǎng),又像彈撥豎琴,一下一下的。“吃的啥玩意兒?”“好東西!要知道日本人為啥長壽?———吃納豆!”說得有頭有腳的。于是我知道,這玩意兒叫納豆,是寺廟里和尚們的創(chuàng)造。在文的帶領(lǐng)下,我也依樣畫葫蘆地吃起納豆來,亦步亦趨,吃一粒抓撓一下,很行為藝術(shù)了一把。這是我在日本實現(xiàn)的個人飲食史第二個“零的突破”———第一個是生魚片。
說實話,納豆不難吃,與我們北京的“豆汁”比起來,納豆并不能算難吃,在曹旭筆下的“蝦米臭、老腳臭、抹布味”之后,就是一個“鮮”,一個透人心腑的“鮮”,當然這需要慢慢品,抿著抿著,會有這樣一股子鮮味作用于你的味蕾。像曹旭那樣一吃到挑戰(zhàn)慣習的滋味立馬拒絕,那是永遠不可能懂得納豆的魅力的———或許讓人上癮的,正是這獨特的怪味,如同李賀的詩,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的,可一旦喜歡上,就不是一般的喜歡了。
可惜曹旭,竟只喜歡“李白、杜甫”!所謂“知味”,應(yīng)當包括知怪味之美??上Я?,曹旭,是個“知音”,卻并不“知味”。
也曾考據(jù)過納豆名之出處。應(yīng)當說,名稱就蘊含有濃郁的佛教意味———和尚們將黃豆霉成后,必先供奉佛像,再輪到自己享用。在日本,供奉叫“納供”,那些在神社、寺廟里用以供奉神佛的節(jié)目,日本人叫“納供藝能”。日本是全世界最長壽國,日本僧人尤其長命,營養(yǎng)學家發(fā)現(xiàn)納豆在里面功莫大焉,于是動員全民吃納豆。這兩年中國報紙上宣傳納豆素防治心腦血管疾病方面的功效,回過頭去想想,還真沒怎么見過日本街頭拐勒拐勒走道的中風病人。
在日本,常被朋友問及:“喜歡日本料理么?”
“喜歡?!?br> “喜歡什么?”
“刺身(生魚片)?!?br> “還有呢?”
“還有———納———豆!”我這么強調(diào),是因為愛看日本人的夸張反應(yīng)?!鞍 ?!”有幾個女孩還要倒吸一口氣,有的甚至會趴在桌面上做一會兒昏厥狀。這時候,便能知道吃納豆是一件多么驚世駭俗的事兒。原來,許多日本人都吃不來納豆。愛吃納豆的,自然就是“同黨”了,平時的關(guān)系會更加親密一些。她們互稱“納豆女”,承蒙她們也把我視作同道。
看來曹旭當年回國與不吃納豆有關(guān)?!拔沂冀K不能,所以第二年秋天,就攜妻回國了”。我愛吃納豆,照樣按時回國?;貒螅屑{豆還是愛吃。04年訪問日本,因為每天尋尋覓覓,給同行者起了個雅號叫“翁納豆”,后來進一步完善為“公羽納豆”,說這樣更像日式名號。國內(nèi)吃納豆的機會畢竟不多,有一次顛兒顛兒跑去靜安寺久光地下室,買了兩盒———不能多買,一是貴,二是不易久藏。一天,與易安聊及此事,易安道:“其實中國豆豉的原理是一樣的。”從此,我餐桌上就三天兩頭有那黑玩意兒了?!拔业募{豆”有雙重含義,其中一層,即指此烏黑烏黑的豆豉:中國納豆。
豆豉入口比日本納豆容易。曹旭兄,你愿意試試么?先嘗中國豆豉,再品日本納豆,或許可以成功。我可看不得你一輩子與納豆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