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開家鄉(xiāng)多年，每年如候鳥往返。今年春節(jié)有事，不能回老家。想到不用來回折騰，忙于繁文縟節(jié)，我如釋重負。這是自上學以來，最輕松自在的假期。可是愜意幾天，我又后悔了。微信群里，有人頻頻曬出家鄉(xiāng)的美食；朋友圈中，不時有人抒發(fā)回家的溫情。家鄉(xiāng)有句方言：病人見不得鬼叫。鄉(xiāng)愁，就是游子的心病。
書生問我：“你總是想家，到底想什么呢？”我一時語塞。近三年來，我寫下十幾萬字的懷鄉(xiāng)散文。讀者留言：你的家鄉(xiāng)真有那么好嗎？為什么當初選擇離開？我要如何回答，才能給故鄉(xiāng)一個交代？
思鄉(xiāng)，也許是思念故人與美食吧？家人的溫馨與味蕾的記憶，最是鮮活。
若是祖輩健在，故鄉(xiāng)就溫暖而具體。孫輩思念祖輩的寵溺，那是父輩給予不了的慈愛，是無條件無原則的愛，是拼了老命也要護短的愛。那是孩子一生中少有的任性撒嬌時光，不管你胖瘦美丑，不論你聰慧與否，他們都將你捧在手心，視若珍寶。那一份溺愛，也許有害，但被愛過的人，從來不曾忘懷。
若是父母健在，故鄉(xiāng)更讓人掛肚牽腸。游子尚未確定歸期、踏上歸程，只要在電話里說一聲：可能回家過年，老父親有空就去村口的馬路，眺望過往的車輛；母親收拾好屋子，在被褥里裝進冬日暖陽。樓頂上掛滿臘魚臘肉，院子里晾曬各色手工制作的糕點。
菜園里的白蘿卜，露出半截誘惑；肥嫩的紅菜苔，在風中搖曳；經(jīng)霜的綠包菜，也在靜靜地等待。屋檐上的鳥窩，兀自空落。父母的心房，靜候倦鳥歸來。炊煙裊裊中，柴草的香味兒隨風飄散，那是故鄉(xiāng)濃郁的味道。
父母若是歸于山丘，故鄉(xiāng)或許成為一個抽象的所在。不再有人耳提面命，嘮叨得讓你心煩意亂；不再有人注意你的胖瘦，噓寒問暖；也不再有人關心你飛得累不累，隨時給個肩膀你睡。
父母在，家就在，游子才有不辭山高水遠奔赴的力量。那是一種強大的吸引，也是一種無聲的召喚，猶如磁針指南。父母不在，我們依然懷念故鄉(xiāng)，但可能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感覺：那是收拾行李的興奮不已，那是跳下月臺的迫不及待，那是圍坐閑談的天倫之樂，那是離別回首的依依不舍……
二
思鄉(xiāng)，也許是想念故土上的故事。
農村長大的孩子，有著相似的記憶。無論什么原因驅使我們游走異鄉(xiāng)，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鄉(xiāng)愁永遠揮之不去。那里有愛情的萌芽，友情的溫暖，親情的滋養(yǎng)。那是身心成長的地方，亦是初心所在的道場。
村前屋后，哪一塊土地沒有承載我們摸爬滾打的童年？門前的池塘，可以釣魚撈蝦，青石板上，傳來盲槌的搗衣聲浪；村邊的小河，男孩游泳撒歡，女孩讓紙船啟航。屋后的山包，小伙伴撿柴草，也是采摘野花野果的天堂。平坦空曠的打谷場，夏夜，回蕩著我們的嬉笑；秋日，任老牛汗滴流淌。每一塊麥地，每一片稻田，年年月月，播種希望，收割夢想。
或許，她懷念奶奶漏風的唇齒哼唱民謠，你懷念爺爺拄著拐杖為你撐腰；他懷念父親手把手教自己干農活，而我懷念母親被灶火映紅的臉龐?；蛟S，你懷念哥哥為自己和村里最霸道的男孩打架，她懷念姐姐給自己添置的漂亮衣裳；而我懷念小學三年級的語文課堂，老師讓我朗讀自己的文章……
春夏秋冬，四季輪回，鄉(xiāng)愁只是換了對象。仲春，你在城內最美的公園欣賞百花爭艷，卻想起故鄉(xiāng)山坡那一樹燦爛；孟夏，我走過開滿荷花的人工湖，卻想起故鄉(xiāng)門前長滿菱角的池塘；金秋，他登上巍巍高山，卻想起故鄉(xiāng)籍籍無名的山崗；寒冬，她在北國的冰天雪地里歡呼雀躍，卻依然懷念故鄉(xiāng)屋檐上的冰霜。
鄉(xiāng)愁，可能泛起于凌晨的星光，你迎著朝霞趕路，忽然想起童年牽著牛兒在山坡吃草；鄉(xiāng)愁，可能泛起于正午寫字樓的格子間，你咽下一口溫吞吞的外賣，忽然想起母親端出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鄉(xiāng)愁，可能泛起于薄暮低垂的黃昏，你站在陽臺憑欄遠眺，忽然想起暮歸的牛羊歡叫……
鄉(xiāng)愁就這樣無處不在，就像愛過的人，投射于一切物象。故鄉(xiāng)猶如無疾而終的初戀，相處的時光清淺短暫，留下的記憶深厚綿長。故鄉(xiāng)又如刻骨銘心的愛戀，使你總想將一切與之分享。遠離故鄉(xiāng)，猶如永失所愛。所有的不滿，都在回憶中淡忘。
三
思鄉(xiāng)，不僅是對故土故人的懷念，更是對自我的追懷。故鄉(xiāng)就是母體，見證了我們從天真童年到懵懂少年。游子總想回到她的懷抱，因為療傷確有奇效。無論異鄉(xiāng)如何熱鬧，終究屬于他人。只有回到故鄉(xiāng)，靈魂才不再流浪。
我們從農村走到城市，但靈魂仿佛沒有跟上腳步。我們也許從未離開故鄉(xiāng)，融入生活多年的城市。即使在各行各業(yè)混出點名堂，有了溫暖的小家和朋友圈，還是念念不忘故鄉(xiāng)。這是怎樣一種執(zhí)著的念想？
可是，當我們回到心心念念的地方，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愈來愈陌生，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青山綠水不復存在，空氣不再清新，不聞鳥語花香，連夏夜的星空也不再透亮。故鄉(xiāng)日漸蕭條，寂寞冷清，肥田沃土荒蕪，漫山遍野的柴草瘋長。
迎面而來的留守老人，親昵地喊著你的乳名，你卻想不起該稱呼什么，只好尷尬地遞上香煙。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是怎樣一種悲涼？你會像魯迅回鄉(xiāng)偶遇閏土一樣，驚訝兒時的伙伴面目全非，你們都已刻上歲月的風霜。你想象的親切，歡樂拉家常，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絕味農家菜，秀美田園風……一切，都悄然改變了模樣。
小住幾天，興奮勁已過，客居之意驟起，又想返回城里。這是怎樣的糾結與彷徨？繁華都市，是鄉(xiāng)村兒女的向往；恬靜鄉(xiāng)野，是都市男女的渴望。我們就這樣，來回折騰在自己與別人活膩的地方。多少打工者在城市買房定居，心里卻空空蕩蕩。多少在城市工作半生的男人，還要回家蓋房，準備告老還鄉(xiāng)。而農村走到城市的女人，靈魂總在飄蕩，身心無處安放。我們的雙腳，一只插在故鄉(xiāng)的泥土，一只站在都市的廣場，到底該去向何方？
四
有人說，游子是故鄉(xiāng)的逆子貳臣。既然逃離背棄，思鄉(xiāng)就是矯情?？墒牵嗌儆巫?，是苦于故鄉(xiāng)的貧瘠與落后，被迫丟下年幼無知的孩子和年邁體弱的爹娘？多少人在異鄉(xiāng)苦苦打拼，并非立志回報桑梓，而是為了有朝一日衣錦還鄉(xiāng)？
有人說，衣錦還鄉(xiāng)是為了向那些曾經(jīng)欺負過自己的人耀武揚威，在那片曾經(jīng)讓自己卑微痛哭的土地上揚眉吐氣。有人還鄉(xiāng)，對那些曾經(jīng)輕視自己的人，不計前嫌，甚至心懷感激。無論是狹隘還是豁達，心依然很難走出過往。
有人說：我不愿還鄉(xiāng)，不是不思念，而是因為那里埋葬著我的悲愴。我永遠不想再見到那些傷害我的人，不想去回憶曾經(jīng)遭受的困窘與屈辱。這是血淚和成的無奈與哀傷。
古人云：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衣錦還鄉(xiāng)，是把故鄉(xiāng)當作父母，孩兒最想把榮耀與你分享，也想傾訴榮耀背后的創(chuàng)傷。孩兒沒有辜負你的愛與期望！
衣錦還鄉(xiāng)，也是告訴故鄉(xiāng)和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我終于不再貧窮自卑。在哪里留下的痛苦，就在哪里化解；在哪里犯下的罪過，就在哪里懺悔；在哪里失去的尊嚴，就在哪里找回。
五
父母靈憩故土，故鄉(xiāng)再次讓我夢繞魂牽?？傁牖厝タ纯?，仿佛回到那片土地，跪在父母墳前，才能釋放所有郁積的情緒，才能擁有面對一切的勇氣。有時，我還幻想曾經(jīng)的時光：兄弟姐妹和母親一起，等候城里工作的父親歸來，與我們團聚。
可惜，物是人非。我們的心，在歲月流逝中，已經(jīng)百孔千瘡，任憑多少人歡聚一堂，再也找不回當年的模樣。我終于明白，所謂圓滿，不只是衣食無憂、故人聚首，而是心里不再有空洞與迷茫。
在午夜夢回的淚痕里，我不得不接受父母的離去；在眾聲喧嘩中，我恍然頓悟：縱使高朋滿座，不如一人在側。那突如其來的鄉(xiāng)愁，每每令人措手不及，怔怔停下交錯的杯箸，緩緩放慢追趕的腳步，就這樣沉浸于并不如煙的往事。
（作者系我校文學院校友，湖北浠水人，現(xiàn)居西安，就職于西北政法大學黨委宣傳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