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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2期
姥姥的指甲
吃過早飯,姥姥照常一手拖著馬扎,一手拄著拐杖,摸索著緩慢挪移到院子里,用拐杖探測出一塊寬敞的區(qū)域,然后面朝著門口坐著,曬太陽。姥姥說,這個位置好,既能聞到家里的味道,也能聞到門口菜地的味道。
自姥姥失明以后,家里、地里的事不歸她管了,她被迫把這兩大權力交給了兒女。姥姥放棄了管事權,但對家里、地里的大小事始終不放心,每逢聽見一點點風吹草動,她的手總是不自覺地在自己周圍的空氣中摸索著,想要試圖抓住一個從她身邊走過的人,好尋個究竟。
母親挎著菜簍子從地里回來,簍子里裝滿了剛從地里刨出來的新鮮蘿卜。她走到姥姥面前,順手把姥姥披在身上的衣服向上攏了攏。
“誰呀?”姥姥的手在空氣里尋找著目標。
“媽,是我?!蹦赣H說著,抓住了姥姥的手。
“去刨蘿卜了?”姥姥聞到了蘿卜的味道。
母親隨意地“嗯”了一聲,微皺了下眉頭,便擺手招呼我過去。
“給你姥剪剪指甲,剛剛都劃到我了。”
母親說完,便抽出自己被姥姥緊握著的手,挎著菜簍子回屋做飯了。
姥姥的手虛握著,有些極不情愿地放回了膝蓋上,那泛著炒熟豬肉般顏色的嘴唇微微開合著,似乎想要說什么,卻沒有機會說。我想,母親有她的難處,如果她過多地回應姥姥,那將會是永無止境的對話。姥姥太迫切想要知道家里和地里的一切了,即便她插不上手,即便她對一切都了若指掌,但母親很忙,至少就當下來說,回屋做飯比陪姥姥聊天重要得多。
“姥姥,你把手指伸展開,我?guī)湍慵糁讣住!蔽艺f,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但其實我知道,姥姥的手指根本伸不直。長年累月的勞作,讓她的手習慣保持著握的姿勢,即便努力把手指伸展開,指關節(jié)那里始終帶著明顯的弧度。臨近中午,陽光很好,暖洋洋的,姥姥半瞇著眼睛,出神地望著遠方,似乎那里有什么絆住了她的目光。
姥姥的指甲每個都是黑白相間的,有的直接是全黑,辨不清原來的樣子,指甲蓋上有明顯的一道一道的棱,像時間的刻刀一刀一刀雕刻上去的。指甲鉗根本不管用,姥姥的指甲太厚了,指甲與肉之間的縫隙塞滿了黃的、黑的、白的、灰的凝固物,它們早已與指甲、與手指融為一體,不分你我。
“你媽她……是不是在發(fā)面?”姥姥詢問著,她聞到了面粉的味道。
我往屋里看了一眼,母親正一下一下地在面盆里揉面,面粉與鍋臺摩擦著,發(fā)出“嗞啦嗞啦”的聲響?!笆前?,姥姥,咱中午要吃蘿卜包子!”我答道。姥姥的拇指不自覺地摳著食指的指腹,喃喃地說道:“那面盆……可得刮干凈??!”
揉完面,一些面粉會黏在盆壁上,母親都是把它放在大點的水盆里,讓水慢慢將盆壁上頑固的面粉浸濕,浸透,然后融為一體,化為乳白色的水沫,從盆壁上脫落,然后將廢水倒掉。母親常說,沾著面粉的盆,泡一泡才好洗。黏著飯粒的碗也是,泡一泡才好洗。但姥姥不這么做,在她能看見時,揉完面的面盆都得過姥姥的手,才能扔進水盆里。但過了姥姥的手以后的面盆,就沒有再扔進水盆的必要了。
那時的姥姥一手握著面盆,一手用拇指的指甲一點一點地刮著面盆壁,面盆在她面前逆時針旋轉著,指甲摩擦盆壁的聲音和面粉掉落的窸窣聲摻雜在一起。姥姥刮面盆時表情極為專注,刮完一圈又從頭再檢查一遍,仿佛在雕刻一件藝術品。被姥姥刮完的面盆,比水洗得還要干凈。
但母親和舅舅們對此嗤之以鼻?!案F酸樣!”舅舅曾不屑地說道,“都什么年代了,你去別人家看看,誰還刮面盆?是面粉不夠吃咋的?還是我們這幫子兒女克扣你的口糧了?”舅舅很生氣,他覺得姥姥的行為傷了他身為兒子的自尊。姥姥一言不發(fā),小心地把面盆里刮下來的粉末拂到掌心,輕輕揉搓,待揉成一個小面團后,將它黏在了盆里一塊大的面團上。
母親提著水桶到院子里打水洗蘿卜,一個個如白玉翡翠般的蘿卜在水里洗得透亮。母親在水里摩挲著蘿卜的表面,然后拿起削皮刀,給蘿卜削皮。
“你媽在干嘛呢?”姥姥聽到了異樣的聲音。
“在削蘿卜皮?!?br> “蘿卜皮還用削?”姥姥似吃驚般提高了音量說道。
她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母親聽的。
“媽,蘿卜表面全是土,都嵌進皮里了,能不削皮嗎?”母親有些不耐煩。
“敗家子啊,皮上的土用指甲蓋刮一刮就行了,你不會弄,你拿給我,我來……”姥姥急切地說道,一手正四處摸索著拐杖,想要站起來。
“你看不見,你怎么弄?你知道土在哪?該刮哪?”母親像訓斥不聽話的孩子似的。
姥姥浮在半空的手又一次無奈地落下,已經循著母親聲音的方向轉過去的半個身子,又緩緩地轉了回來。
“唰,唰,唰……”母親干脆利落地削著蘿卜皮。
姥姥背對著她,似辯解又像生氣似的小聲嘟囔著:“以前不管啥菜都是用指甲刮一刮就行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個的都變得那么金貴,一點土都吃不得!”
以前從地里挖菜,不管是土豆還是生姜,姥姥都是隨意在水里甩兩下,然后用指甲削皮,那時姥姥的指甲鋒利、厚實,比任何工具都好用。那時的姥姥,雷厲風行,說一不二。
不一會兒,母親腳下已堆積了一座白綠相間的小山,她招呼我過去,讓我收拾干凈。她提著水桶,端著一盆晶瑩剔透的“裸體”蘿卜回屋了。我轉過身,剛要邁步,只覺大腿上一疼,緊接著,手觸到了一片如枯樹干般的干燥和粗糙。姥姥抓住我,使勁把我向下拽,我只好俯下身,問道:“姥姥,咋啦?”
“聽話,別告訴你媽,”姥姥壓低聲音說道,“你把那邊的蘿卜皮拿給我,聽話……”
“您要它干嘛?”我問道。
“聽話,去把它拿給我,聽話,啊……”姥姥的聲音帶著某種乞求的感覺。
我無奈,只好走過去,撿起一把地上的蘿卜皮,把它們放在姥姥的手里。
當蘿卜皮碰觸到姥姥的手指時,她像迎接一個嬰兒似的,虔誠地攤開雙手,手指聚攏成一個合適的弧度,將蘿卜皮小心翼翼又遮遮掩掩地捧在了手心里。
“你去那邊,快去!”姥姥命令道。
我不知她說的那邊是指哪里,是蘿卜皮那里,還是媽媽那里?但這句話的意思,明顯不想讓我待在這里。我只好往后走了幾步,與姥姥拉開距離,蹲在地上收拾剩下的蘿卜皮。當我轉頭望向姥姥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姥姥正用指甲仔細地刮著每一條蘿卜皮上的肉,每刮到一些就送進嘴里,細細地咂摸著。
“今年的蘿卜好啊……”姥姥自言自語道。
姥姥的背影,像在刺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