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101 期
一上中學時,我從圖書館借到普希金的詩體小說《歐根·奧涅金》,譯者查良錚?;丶曳_一頁頁讀下去,我被深深吸引。第一次領(lǐng)略了普希金作品的瑰麗與神奇,也被查良錚譯文的魅力所折服。從此記住了普希金,也記住了查良錚。
我從小愛好文學,立志上大學定要讀中文系。然而上世紀50年代,俄蘇文學藝術(shù)如潮水般涌入我國。《歐根·奧涅金》是影響我最深遠的一部,所以大學讀了俄文系。畢業(yè)后,我被分到南開外文系。不久得知自己崇拜的查良錚曾在這里任教,是我的前輩同事。但此時他因“歷史反革命”問題被法院判處管制3年,正在校圖書館勞改。我不禁為之唏噓。
1979-1980年間,學校在北村蓋了6幢新樓,我家分得3號樓一套住房。同系的傅老師分到了2號樓。從傅老師那里得知,她家對門住的是生物系老教授周與良,也就是查良錚的遺孀,原來查先生已過世。我聽了深感痛惜,又無比遺憾。來校20年,我從未見過查先生。盡管和他近在咫尺,他長期住東村,我長期住北村,只隔著一條大中路。至于他是何時去世的,沒打聽到,對一個“黑五類”之死,人們極其冷漠。
我開始關(guān)注周先生。她顯得非常普通——經(jīng)過“文革”洗禮,所有人的穿著打扮幾乎都一樣。由于查先生的不幸遭遇,我很同情她。但她不認得我,只是臉熟而已。我總希望能和她談?wù)勛约簩Σ橄壬木把鲋椤?br> 1990年代,某出版社給我家寄來一張匯款單,收款人赫然寫著“查良錚”。原來是地址寫錯了。我告訴郵遞員由我簽字、轉(zhuǎn)交。于是我就利用這個機會拜訪周先生。
敲開她家大門,這時查家4個孩子都已出國,只剩下她孑身一人。作了簡單自我介紹,我把匯款單交給她。她向我道謝后,望著匯款單感嘆道:“唉,人都死了十幾年啦,還給這個名字匯款!”
接著我向她敞開心扉,談了《歐根·奧涅金》情結(jié),談了對查先生的崇敬,并為他們的遭遇深表同情。我怕勾起周先生心中的隱痛,沒敢再多說便離開她家。
好長時間沒見周先生了,我向傅老師打聽,知道她去美國和子女團聚。不久,傅老師告訴我,周先生已在美國病逝。以后每逢走到周先生窗下,人去樓空,我就無比惆悵。
前些年,我從《文匯讀書周報》看到一篇寫查先生的文章,題圖是他和夫人1953年春天剛從美國回來時的合影,兩人那燦爛的笑容,用“喜上眉梢”來形容非常恰當。我凝視照片良久,心想,那時候他倆多幸福!二一位老校友向我講述了查良錚的經(jīng)歷。上世紀四五十年代他在國內(nèi)詩壇已大名鼎鼎,1952年美國出版的《世界名詩選》中收入了他的詩。1949年至1952年,他在美國芝加哥大學英國文學系攻讀碩士學位,為日后報效祖國選修了俄國文學課程,同時“惡補”俄語。他能背下整部俄語辭典,其俄語水平不亞于英語。
初到南開,查良錚不僅教學得到學生好評,并很快就翻譯出版了許多著作。他的好友楊苡曾對幫他出書的蕭珊說:我們要保護查良錚,不要忙著給他出書,以免招人嫉恨,引起麻煩。此話不幸言中。
1954年11月,外文系幾位教授包括查良錚給系主任提意見,被打成反領(lǐng)導的“小集團”。1955年肅反運動,查良錚因參加過遠征軍,成為肅反對象。1956年他的問題按一般政治歷史問題予以結(jié)論。這期間,袁水拍、臧克家等不斷向他約稿,他發(fā)表了幾首詩?!胺从摇睍r這些作品被批為“毒草”。不得已,他只好埋頭譯詩。1958年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判處機關(guān)管制3年,到圖書館做清潔工。1962年解除管制,他留在圖書館“監(jiān)督使用”,下班后譯詩。
蘇聯(lián)詩人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在人生遭到重創(chuàng)時,都轉(zhuǎn)向了翻譯。查良錚也必須作這樣的轉(zhuǎn)身。從事翻譯對他甚至具有更重要的意義———作為生命的全部寄托。
帶著苦難枷鎖的詩人堅強地面對命運的打擊,業(yè)余從事?lián)嵛啃撵`的詩歌翻譯,為讀者奉獻世界文學瑰寶。作為詩人的穆旦銷聲匿跡,而作為翻譯家的查良錚卻為廣大讀者衷心喜愛。他的文字功夫很深,駕馭韻律舉重若輕。他的詩如此,他譯的詩亦如此。
“文革”爆發(fā),查良錚全家再次受難,他痛心地責備自己:“我是罪魁禍首,不是因為我,一家人不會這樣?!?br> 查良錚承受著巨大痛苦,妻子兒女也蒙受屈辱。一次,長子小英回家說,學校不讓他當少先隊大隊長了。兒子很傷心,父親則一言不發(fā)。1970年小英初中畢業(yè)到內(nèi)蒙插隊,公社推薦他去參加大學工農(nóng)兵學員考試,但沒被錄取,原因是父親的歷史問題。這對查良錚是個沉重打擊,一連幾天不說話,除了上班和吃飯,關(guān)上門埋頭譯詩,似乎要用筆來分擔內(nèi)心的痛苦。他又像是懲罰自己,不再吃雞蛋,要留給小英回來吃;用了近十年的一條毛巾不肯換,說等小英回來再換。
查良錚非常盼望小英能回津。1976年初的一個晚上,他騎車找一位熟人打聽招工的事,回家途中不慎摔傷。他沒太在意,只是在疼痛難忍時讓妻子將一塊磚燒熱給他熱敷。此后一年時間里,他飽受病痛之苦,但始終沒有放下譯筆。妻子勸他休息,他說:“不讓我工作,就等于讓我死。”
查良錚譯詩是用全部心血重新創(chuàng)作,經(jīng)常為一行詩,甚至一個字,深夜不能人睡。他說拜倫和普希金的詩若沒注釋,讀者不容易看懂。他的每本譯詩都有完整的注釋。
粉碎“四人幫”后,查良錚高興地對妻子說:“希望又能寫詩了。”而心有余悸的妻子反對他寫詩,他便背著家人偷偷寫。
詩人的腿傷因未及時治療,一年過去,骨折處不僅沒好,反倒有了新的裂口,必須作手術(shù)。1977年初,去醫(yī)院前他告訴妻子:“我已經(jīng)把自己最喜愛的拜倫和普希金的詩都譯完,也都整理好了?!彼麑⒁粋€小提箱交給女兒小平:“你最小,好好保存這些譯稿,也許要等你老了才能夠出版?!?br> 手術(shù)前夕,查良錚因心臟病突發(fā),辭世,年僅59歲。一代天才英年早逝。三查良錚逝世30周年的2007年,南大文學院為詩人立了雕像。雕像基座背面刻著他最后一首詩《冬》中的幾句:“當茫茫白)鋪下遺忘的世界,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边@是詩人的墓志銘,也是他一生遭遇的總結(jié)。
2018年4月5日,南開大學為紀念查良錚(穆旦)百年誕辰,召開詩歌翻譯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在外語學院門口的大海報上,印著查良錚全家于1965年的合影。從美國專程回來參加會議的查良錚長子查英傳說:“好像我們家就這一張合影?!?br> 查家4個兒女如今分別定居美國和加拿大。查英傳是最早出去的那個。他對記者說:“如果我留在國內(nèi),回天津是分配不到戶口的,只能留在內(nèi)蒙。我母親想盡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從內(nèi)蒙申請到美國自費留學。我就這樣去了美國,后來便留在了那里。兩個妹妹和弟弟也陸續(xù)出國。”
查英傳向記者娓娓道來:“李政道對我們家?guī)椭艽蟆?981年11月他回國訪問,提出要見我母親。母親說不能見,他是國家的貴賓,我們是什么家庭成分,還有一個‘歷史反革命’呢。有關(guān)方面馬上讓南大去查,為什么四年多還沒平反?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妹妹查瑗北大畢業(yè),準備出國,李政道幫她申請去了哥倫比亞大學?!?br> 查家子女通過自己的努力,都上了大學,并出國留學,獲得高級學位??梢愿嫖扛赣H的是兄弟姐妹個個出色,成為他所希望的有用的人。
小女兒查平和哥哥查英傳一起回國參加這次會議。她告訴記者:父親的粉絲、企業(yè)家陳年做了以穆旦為主題的系列T恤,這是父親第一次以這種方式為世人所見。陳年說:“一百年過去,穆旦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不可超越的存在。”
查平回憶:“我小時候?qū)W彈琵琶,制造了很多噪音,哥哥姐姐不愿聽,想要阻止我。父親從房間出來說他喜歡聽,叫我到他的屋里彈。他寫東西是非常投入的,周圍的聲音不會干擾他。我在那里彈,他在那兒寫。我原先以為做學問的人都這樣,可是后來,我再沒見過像他那么瘋狂工作的人?!?br> 查良錚是我國最好的翻譯家、最好的詩人,南開為他而驕傲。